文 | 许伟明
滇西，多彩而神秘。丰富的阳光、充沛的雨水，造就了这里茂密的植被和丰富的生物多样性。在这聚居的傣族、景颇族、德昂族、阿昌族等等，也造就了绚丽坐姿的文化景色。在滇西梁河县，傣族人在这里世居，繁衍着独特的傣族文化。无论是建筑、宗教、服饰、音乐、舞蹈、民俗，傣族的文化始终能给人带来惊艳。
梁河是傣族民乐葫芦丝的发源地。本期，我们试图从葫芦丝这一把傣族最常见的乐器为切入口，深入了解傣族人的乐器制作、民族音乐。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一门乐器，读懂傣族人的丰富的心灵。
旧土司衙门的葫芦丝传承人
春末的清晨，朝露未退。我住的宾馆，窗下是一个人工湖。晨风细微，湖面微微吹皱，退去，又泛起。
这里是滇西，云南德宏州梁河县，以傣族、阿昌族等为文化特色。南甸土司衙门是本县的注明历史建筑，曾是土司的住所与官邸，现今是一个收门票的景点。我来这里的目的是寻找“葫芦丝之父”哏德全徒弟杜德光。
杜德光和土司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擅长吹葫芦丝，熟练掌握各种葫芦丝、巴乌调制作与演奏技巧，经常参加国内演出和展演，曾几次出访缅甸交流演出，在当地颇有名气。于是，他获得一个机会，在旧土司衙门大门旁的廊房里获得一个两层门店，向游客展示和售卖葫芦丝。
周一，杜德光早早起来。他开着电动车早早送女儿去小学，再回到旧土司衙门里开张店面，和妻子开始忙碌的一天。
杜德光的妻子是娴熟的葫芦丝安装工，工作之一是将做好的葫芦、主管连在一起。这只是最开始的安装。她最关键的工作是要让葫芦的孔能和竹管相吻合，孔口太小就用铁磨具刷几下，直到大小相契合。然后，在竹管上缠一些白胶带，将其固定住，使其不漏风。
接下来的工作就由杜德光来完成额。他一把把地对葫芦丝进行校音——对簧片进行处理、对主管的吹孔进行完善。
杜德光中等个头，蓄着大胡子，腰绕围巾。在店铺门前的小长桌前，他先把昨天妻子安装好的葫芦丝拆开，分离出主管，后用嘴将整个簧片都覆住，吹响主管。手指快速弹奏，耳朵敏锐地抓住发出的这些音符，并判断它们高低是否准确。
未经处理的簧片，发出的声都太过生涩。簧片是一块长方形状的黄铜，中间裁出一个根部宽、头部尖的梯形或三角形的“簧舌”。簧片的发声，靠的是簧舌的震动。
杜德光先用一把刀子对簧片刮上一番，簧片变薄了，尖尖的头部翘了起来，变得灵活而敏感——这个过程让人深刻理解了什么叫做“巧舌如簧”。
主管上的孔也决定了声音是否准确。所以他准备了一把刀尖细长的匕首，将太小的孔来回旋钻几下，直到合适。这些刀具大部分是杜德光自己打磨的。
都满意了，杜德光才把竹管放入葫芦丝里。
梁河：葫芦丝的发源地
葫芦丝，又叫“葫芦箫”，傣语名“筚朗道”，意为用葫芦做成的吹奏乐器。葫芦丝不同于哈尼族的“芦笙”，又区别于没有簧片的“箫”，后来就定名为“葫芦丝”。葫芦丝从何而来，现已不可考。人们广泛认为，梁河县勐养镇是葫芦丝的起源地。
民间传说，在古代，勐养江畔曾发生过一次山洪爆发。勇敢的傣家少年小卜冒抱起一个大葫芦，闯过惊涛骇浪，救出了心上人。葫芦丝就在梁河县勐养傣族人家传承下来，并传向德昂、景颇、阿昌等民族，继而扩大到了整个德宏和其他民族地区，并传承至今。
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葫芦丝是云南德宏州、西双版纳州的傣族、景颇族等少数民族内流行的乐器，却鲜为外界所知。但时至今日，葫芦丝早已走出了云南，为外人所喜爱。
在葫芦丝的推广上，哏德全、杜德光都是当事人。哏德全1958 年出生于梁河县勐养镇帮界村。帮界村里，人人会吹葫芦丝。哏德全的舅舅是葫芦丝制作和吹奏行家，母亲是有名的民歌歌手，从小受熏陶，加之天赋很好，他也成了村里的葫芦丝高手。
但这个农家少年，初二就不得休学回家，跟父亲学木工。但他不甘于再当一个木匠，把大量的时间花在葫芦丝的吹奏、制作和研究上。他从舅舅那里学到“内换气”的演奏技法，也就是循环换气，吹完一曲都不用张口换气。
在傣族村子，葫芦丝是当地青年男女表达爱情、倾吐爱慕的主要途径。一个小伙如果擅长吹葫芦丝，又擅长制作葫芦丝，那总会大受女孩欢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葫芦丝一度被“革命”，作为傣族男青年向女青年传递爱情的一种媒介，葫芦丝登不了大雅之堂。但在上世纪70年代末，葫芦丝的音乐又在吹响了，小伙子们重新启用葫芦丝来向心爱的姑娘表达爱意。
那段时间，哏德全在镇里的一家糖厂的水泵房工作，工作之余他学习音乐知识，制作和改良葫芦丝。
哏德全使得葫芦丝这种乐器变得更加的“标准化”。之前，人人都做葫芦丝，也都能吹奏，但声音各不相同。这是葫芦丝一直被视作是原始的、粗糙的、音准较差的民族乐器的重要原因。
哏德全对簧片、原材料、外貌造型及校音等方面进行了大量的改良。他对葫芦丝的制作工艺和步骤进行了初步的规范， 改变了民间制作葫芦丝的随意性、不分调类、音调不准等弊病，使民俗乐器向专业化的民族乐器转变，并能够作为舞台上的演奏乐器使用。
1984年，云南省歌舞团排演大型傣族歌剧《葫芦信》，哏德全被抽调去担任该葫芦丝、巴乌等音乐主奏任务。此后哏德全越来越出名，得了“傣族葫芦丝王子”的美称。
哏德全是杜德光的表哥。有几年时间，杜德光跟着哏德全，学习吹奏和制作葫芦丝。2008年，年仅50岁的哏德全因病离世。哏德全在世时吹奏的葫芦丝名曲，温柔、婉转、灵动，继续打动世人，而杜德光则在梁河继续葫芦丝传承工作。杜德光说，哏德全是他的表哥，也是他的师父和偶像。
月光下的凤尾竹
梁河本地多竹，也多葫芦，他们的相遇共鸣，似乎只是时间问题。杜德光梁河老家的傣族村子，葫芦瓜就是他自己种的。每年种上几藤，就够一年用。葫芦瓜成熟后，摘下来晒干，瓤掏掉，就能用来做葫芦丝了。
葫芦丝音域很窄，但这个窄窄的声音区间，却能将听者的心攥得紧紧的。它声音绵绵不绝，柔和、圆润而委婉，像是柔弱温和的表达，然而情感却非常饱满充沛，含蓄却又明了。
一个民族的音乐，和这个民族的心理息息相关。外人来到傣族地区，很容易发现，这是一个性格非常温和的民族。
1982年的电影《孔雀公主》里，唐国强所饰演的傣族王子召树屯，就集中体现了傣族人所认为的各种美好品质：温和而谦恭，勇敢而执着。正是这些品质，使得他最终战胜了邪恶、救回美妻——孔雀神女婻吾婼娜。
《孔雀公主》是傣族的史诗。它和其它傣族文学和曲剧共同揭示了，只要一个人为人温柔而执着、忍让而刚强、健康而快乐，他总能在最后获得各种礼物——往往是美丽的妻子和闪亮的皇冠。我在杜德光身上也发现了召树屯的一些影子。他同样热爱生活，性格亲切友善，举止柔婉温和。
也有人认为，傣族的性格“如水”，缺乏战斗的精神。这是因为傣族人深受小乘佛教的影响，多少抱着一种“出师”的生存哲学，因少进取抗争精神。他们的歌曲和乐器，尤其是葫芦丝，正是这种民族性格的体现。如葫芦丝的音域很窄，音调平和、缠绵，较少高低起伏，难寻铿锵之气。
“傣族的诸多乐种都表现出吟诵性的特点和柔和抒情的气质，而这种柔和、自然和平易作为傣族音乐普遍的性格特征，实际上正是傣民心地善良、慈悲为本、爱好和平、反对残暴、与世无争、乐于助人的民族性格的集中体现。”
在这一点上，傣族人主要聚居在贵州黔东南的侗族人颇为相似。他们都是幸福、安详的民族，他们的音乐，都是一种自在的抒情，而他们的生存哲学也以和平主义为主。只是侗族人的音乐里多了一份神秘感，而傣族人的音乐更多的是绵绵的情义。
葫芦丝里也能听出一些悲伤，但那是节制的悲伤、健康的悲伤，不会让人沉溺。在傣族的心理世界中，美好多于苦难、平和多于动荡、欢乐多于悲哀，故较少汉族音乐审美心理中的“尚悲”与“凝重”倾向。
那天傍晚，工作了一天，杜德光从学校接回女儿杜娇娇。杜娇娇只有9岁，但随便拿起一把葫芦丝就能吹奏起来，《月光下的凤尾竹》等名曲都不在话下。
已是春末，滇西的天空非常晴朗，午后阳光异常明媚，甚至还带点火辣。旧土司衙门的黑瓦、白墙、红色的门板窗棱，都被照得异常耀眼。葫芦丝绵柔的声音穿越时空，土司和过去都变得影影绰绰，像是和当下重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