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上制陶:消亡中的泥土艺术

在上世纪,窑上村700多户人家,超过9成的家庭以烧制陶器为营生。
贵州贞丰县传统制陶这和那文化

文 | 许伟明

就地取材的古老工艺

挽澜乡窑上村周边一带产煤,进村的爬坡山道会遇到许多大货车。道路弯曲坎坷,路边的悬崖高深莫测。除了摩托车,进村的最好的交通工具是越野车。

在贵州贞丰县的窑上村,除了产煤,还藏有丰富的高岭土。数百年前,有人偶然发现了当地的泥土适合制作陶器。泥土、釉石、煤,一切都是就地取材,顺理成章地,制陶业就在这儿发展和延续下来。

在整个挽澜乡乃至全县范围,以制陶为业的,也就仅此一村。

窑上村海拔约1450米,比县城高了400多米。村子依着山势而建,从高处远望,连绵的梯田种着水稻和玉米,远处的天际线是喀斯特的山头极美的起伏
窑上村海拔约1450米,比县城高了400多米。村子依着山势而建,从高处远望,连绵的梯田种着水稻和玉米,远处的天际线是喀斯特的山头极美的起伏。摄影@这和那

潘龙的制陶作坊是窑上村里最大的。

作坊门前约30米处,有一个全村最大的烧陶窑炉。作坊周围的杂草里,码放着已烧制好的陶器。

釉色是常见的浅褐色,这是釉石内含铁所致。这种浅褐色极为朴素,清楚地标明了其民用的定位。

陶器的底足部分并不上釉,但质地却也不粗糙,显露一种清新的淡黄色。

陶罐
窑上陶的釉色简单,显露着清新、古朴的美感。摄影@这和那

在潘龙的作坊前,有一个被挖了约一米多深的土坑。我被告知,这个土坑里的泥土就是高岭土——如此”就地”的就地取材。

我到来的那天是一个阴天,潘龙正把做好的泥坯扛到室外去阴晾。摄影@这和那

潘龙的作坊主要为饭馆生产炊具(“用这个蒸东西,安逸得很。”),他还为酒厂生产上百斤装的酒缸(“用这个来储存酒,味道不会变。”)。

潘龙的弟弟叫潘虎,潘虎的作坊在村子另一头,主要生产个头小一些的坛坛罐罐。

在潘龙的作坊周围的杂草里,码放着已经烧制好的陶器。摄影@这和那

一个工人正在制作酸菜坛子,他把事先晾干的一个罐子泥坯搬到车盘上,从身边的泥块上掰下一小块,沾点水,迅速做成一个圆环状。

然后把圆环套在罐子泥坯上,快速转动车盘,罐子和圆环状的泥土跟着转了起来,师傅的手指巧妙地拿捏那个圆环状的泥土,泥土开始变形,成为坛子的顶部,包括可以盛水密封的小槽。

一个工人正在作坊里制作坛子,动作熟练巧妙。摄影@这和那
一个工人正在作坊里制作坛子,动作熟练巧妙。摄影@这和那

全村性的产业

制陶在过去曾是一种全村性的产业,家家户户各在自己的家族内传承着这门古老的工艺。

制陶在窑炉烧制时,总会有接近20%的次品率,这些次品无处可放,就被堆砌成各种墙体、护栏,这些罐子墙于是成为窑上村独特的视觉标识。

这些残破的陶片、陶罐所构成的墙体和护栏,成为了窑上村的独特风景。摄影@这和那

窑上村的制陶保留着古老的制作方式,一方面,制陶所需的技术相对瓷器而言是很低的,二来,高精的烧制技术需要动辄上百万元的资金投入,这对村民而言是不可能的。

因此古老的制陶方式,就这样在窑上村代代相传。

窑上村主要制作民用的陶器,如米缸、酒缸、茶壶、茶杯、饭碗、菜碟、花瓶、烟斗……摄影@这和那

潘龙三兄弟从小就在父亲的带领下,开始了对泥土秘密的探索。

作为大哥,潘龙12岁开始入门,现在47岁。这中间的30多年里,他结婚生子,并以制陶来养家糊口,逐渐成为村里的制陶大户。

他的作坊前堆着三种不同颜色的泥土,从肉眼看含沙量都很低。

这些泥土放入搅拌机里混合后加水研磨就成为制陶的泥,保持一定湿度,在阴凉处存放一定时间,就能随取随用。

潘龙从小跟着父亲学做陶,并以制陶为生计,已经做了30多年了。摄影@这和那

将泥土直接捏成具有优美弧线的器形,是很不容易的。

但用转动的车盘来拉坯,会使得制作圆形的、匀称的器形变得简单一些。

不过这仍然需要长久的经验和训练。“要7年以上,跟着师傅,天天做,才能成为熟手。”

拉坯的魅力在于,随着车盘的迅速转动,一堆看似松软的泥土会随着手指的挤压和牵引,迅速变成某种器具的形状。摄影@这和那

泥土被扶立起来,像是向上生长,依靠手的牵引,形成器具的底部和腹部的空间与弧线。

手继续牵引,或收或压,泥土极为温顺,按着人的意愿持续生长,终于变成一个惊叹的泥坯。

只有长久地和泥土接触的匠人才能清楚掌握泥土的属性,知道如何精准地拿捏。在长久的劳作中,这些技艺变成了身体记忆的一部分。

拉好的泥坯需要阴晾干燥后,才能进行上釉的步骤。摄影@这和那
拉好的泥坯需要阴晾干燥后,才能进行上釉的步骤。摄影@这和那

泥坯阴晾几天之后,就能上釉。上釉使用的是当地的”釉籽”。

把它加水舂碓之后,能得到一种褐色的粘稠状的釉。将釉浇到已经晾干的泥坯上,再等釉也阴干了,就能进入窑炉烧制了。

釉上好后,要再等釉阴干,才可以进炉烧制。摄影@这和那

烧制是制陶的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如果这一步没做好,之前所有的活都白做了。

把泥坯装入窑炉,点燃煤火后,潘龙要根据经验去控制温度,温度过高或过低,都会带来更大的失败风险。

烧陶的最高温度高达1200多度,整个燃烧过程为7个多小时。在这段时间里,受到高温的炙烤,泥坯被烧得火红,泥土发生了质变,变得坚硬如石,但也变得像玻璃一样易碎。

烧制直接关系到陶器最后的成型,是最关键的一步。摄影@这和那

为了充分利用燃料,窑上村的窑炉都是依照山的坡度而建,多个窑炉从下往上整体排列,火道互相连通。

这样,处于下边的窑炉烧煤之后,热气就往上升腾,沿着相连的通道,穿过上边的窑炉。

相比于单个窑炉独立烧制,这种办法更充分地利用了热能——这个方法的原理和用多层笼屉相叠蒸馒头大体相似。

窑炉依山而建,从下往上,火道互通,传热原理与蒸笼相似。摄影@这和那

在窑炉内的温度达到一定水平后,就开始封炉,封炉的顺序为从下往上渐次封上。

等到炉温慢慢冷却至常温,再开启窑炉,这时候才能知道最终到底烧制出了什么东西来。

烧好的陶器质地不再像泥一般柔软,变得坚硬易碎。摄影@这和那

上世纪最后二十年,窑上村迎来了制陶的黄金时代。窑上村700多户人家,超过9成的家庭以烧制陶器为营生。

那时候,每天有15辆左右的货车从村里装齐坛坛罐罐,运往村外。

但从2005年起,潘龙开始感觉到市场发生了大的改变。胶制品开始大量取代了陶制品,相比于陶制品,胶制品更轻更薄,而且掉在地上不会摔碎。

这种趋势越来越明显。窑上村的制陶业,从那以后经历了令人无奈的衰退。

由于受到胶制品的冲击,陶制品失去了市场,窑上村的制陶业经历了衰退,现在村子里已经没什么人做陶了。摄影@这和那

现在,全村不足十户在制陶。过去全村每天至少有3个窑炉在烧。现如今,潘龙的窑炉一年下来也只烧四次,而从村里拉出去的运陶车,好几天才发一趟。

年轻人们早早地就放弃了对制陶祖业的执着——”娃娃都不做了,找不来钱”。

潘龙没有徒弟。在潘龙看来,等他的孩子们大学毕业之后,还做不做陶已经无所谓了。

而对窑上村来说,制陶始终就是一种糊口的行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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