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许伟明
多数人对海南的印象是，海南是一个海岛，处处和海洋有关。但离开沿海的地带，海的海南不见了，山的海南逐渐显露。
这是五指山的海南，也是黎族世居的海南。没有海滩的纯洁浪漫，但有茂密森林的葱翠。没有豪华的酒店和各色人流，但却有安稳的黎族木屋和悠远的风情。这是山的海南，黎族的海南，更确切地说是最初的海南。
这是多么有趣的另一个海南。这海岛上的世居黎族，竟更像是一个山林民族。他们在山林里打猎、耕作、纺织、恋爱和繁衍。他们曾经以树皮为衣，曾经崇拜图腾，也曾经神秘难懂。
今天，关于黎族，人们更多知道的是黎锦——黎族人手织的繁华，它的技艺还在黎族妇女手中流传。树皮为衣和织锦繁华，共同呈现了黎族文明内部的丰富与张力。
对外来人而言，黎族的语言异常难懂。然而穿在身上的黎锦，其上的纹饰、图案，是这个民族直观的语言。
一、森林里的黎族织女
12岁的时候，黄玉理就开始向村里的妇女们学习织锦。人们欣赏黎锦做得好的女子，这样的姑娘会获得更多年轻男子的青睐。
这是 68 年前的时光。黄玉理现在已年至耄耋。今天，年轻的小姑娘对织锦这样辛苦的工作敬而远之，海南黎族织锦被作为“中国纺织史的活化石”保护起来，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黄玉理是这项民族技艺的传承人之一。
炎热的夏季，我来到海南省保亭县的甘什岭生态保护区里的槟榔谷。在这里，因为文化旅游的开发，两个黎族村落的原貌保留下来。透过草棚木屋、竹编渔篓、陈旧谷仓，以及妇女勤劳的编织，黎族人原来的生产生活情景清晰可见。
事实上，这种传统的村落如今已不多见。若无旅游开发，这一块地方早已变成了海南五指山地区里常见的村落：瓦片平房，人口外流，渐失生气。
黄玉理不是本地人，她来自五指山市，属于黎族哈、杞、润、赛、美孚五个方言区中的杞方言区，被请到这里进行黎族织锦演示。另一名演示者符玉英来自海南中西部的白沙黎族自治县，属于润方言区。
织黎锦的女人都老了。符玉英只比黄玉理小六岁。除了都是黎锦传承人，她们还是非常罕见的黎族文面老人。文面是黎族古老的习俗之一，现在只存在于为数不多的、六旬以上的女人的身上。
炎热的夏天，热带植物严密地覆盖着整片丘陵的起伏。树叶像被打了一层蜡，折射着天气的晴朗。在一座简陋的草棚木屋前，74 岁的符玉英正坐在一截横卧的木头上，专心地在一块白布上绣红色的图案。
满是皱纹的脸上，几条蓝色的纹路清晰可见。文面是对称的，几条纹路从近两耳处出发，往前延伸到脸闭口两侧，又垂直往下，延伸到颈部，中途还有一些交叉。它们像一个盔甲，一个网罩，部分地遮去了老人原本的容颜。随着岁月流逝，这些图腾般的文面，已是她人生的一部分。
二、手织的繁华
我见到黄玉理时，她正在进行最典型的黎锦织造——席地而坐，两腿并拢伸直，脚和腰部共同将正在织的经线扯直，然后在经线之间编织不同颜色的纬线，创作丰富的图案。
黎族织锦使用经维线垂直编织的方法，但连最简单的织布机也不用。或者说，身体就是织布机。为了把经线绷直，脚需一直向前平伸，腰部则得往后顶。初学者坚持这种姿势一会儿就会酸疼难忍。但对老人来说，这却已是数半个多世纪修炼的成果，她们能一坐好几个小时。
在过去，衣服和线都没有现成的，一切从无到有。黎族人自己种棉花、纺线、织布、染色、织黎锦。黎锦多用于妇女的筒裙、摇兜、头帕。必须自己动手，否则无衣可穿。
若是整块布料染色，只要浸染整块布料。织锦不同，它是不同颜色的线进行编织的，所以要染线。由于过去没有很丰富的颜色，一般黄色、红色居多。
黎族人流行祖先崇拜和自然崇拜，黎族织锦则将崇拜之物变为写意的图案呈现出来。平原地区江河多，因而出现了不少蛙纹的、鱼纹等水生动物的纹样；山林地区的黎锦，则以林中的动物、花儿、虫鸟为多；此外，大自然中的山川河流、日月星辰，也是灵感的重要来源。
而在众多的图形中，黎锦尤其偏爱蛙纹和人纹。青蛙具有非常强的繁殖能力，蛙纹体现了黎族人对于生殖的崇拜。人纹就是黎族人口中的“大力神”，事实上，如果认真看的话，大力神和青蛙之间的纹样还是很接近的。
黄玉理说，要将黎锦做到“能用”，不用多久就可以。但如要把图案做得巧妙、好看，至少得十多年的积累。
黎锦创作是个人化的，黎族女子们据自己审美观念而编织，这种审美趣味既来自自身对所处环境的感知，也有妇女间的沟通形成的地区风格。这个世界上肯定难以找到两块完全一样的黎锦。尤其在没有化工染剂的时候，用植物和矿物染料的色，其深度和亮度不可能做到完全一致。
织造黎锦，耐心是基础，因为它会要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比如，一块宽幅约 40 公分宽、长约 2 米、图案一般复杂的黎锦，正常要做上个把月才能完成。而黎族妇女们，平常还得做大量的农活和家务，织锦是见缝插针挤时间的，所需时长更多。
20 岁那年，黄玉理出嫁了。出嫁前，她花数月给自己做了一件结婚用的黎锦衣服——一条刚刚及膝的“土裙”，黄色为主，间有墨蓝。
我见到她那天，碰巧她正穿着那件筒裙。那筒裙用几条织好的黎锦缝合，上面的纹饰图案中，除了黎锦中通常见的大力神、青蛙、菱形等图案之外，还有成双成对的爱情鸟，人们习惯称它为“甘工鸟”——它在黎族人眼里是爱情的象征。
（2014 年写于海南保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