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许伟明
湘西绣女
滕静蓉是一个湘西苗族姑娘,生于1986年。闲来没事时,她总以绣制苗族数纱——一种很像十字绣又不同于十字绣的刺绣——来消磨时间。
现在会这门古老的工艺的人已不多。像她这个年龄段的女子,会的就更少,更不论熟手。
在她父母那一代,女孩从小就要开始学数纱的。
“她们天天数啊、挑啊,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只要是你想得到的地方都能绣出图案来,从小,我就是看着上一辈人绣这绣那的,她们以会这个手艺为荣,不会数纱的人就找不到好老公。”
苗族的土布原色是略偏土黄的白色,如果染色,也总用蓝靛草染成蓝色或黑色。爱美的苗族姑娘无法忍受将这些未经装饰的单调布料直接拿来就使用。土布做的衣服、被子、枕头、头帕、门帘等等,都是她们展开装饰的天地。
因地域的不同,各地苗族姑娘主要使用的装饰方式也有所不同。有些地方用蜡染直接将颜色附着在衣服上,更常见的是刺绣。而湘西泸溪一带的女子,似乎更喜用数纱这种古老的方式。
“但到了我们这一代,情况变了。”读书读得好的人,上大学后到城里工作,条件差一点的,交通方便之后,十五六岁的就出去打工了,都不学数纱了。
只要踏出了苗家寨门,似乎就宣告了对数纱的告别。
滕静蓉之所以学这个,完全是因为奶奶的要求。
“我母亲生了我之后,又生了两个弟弟,但都不幸地夭折了。因为这个原因,和其她堂姐妹相比,奶奶就更偏爱我,对我的要求也很严格。”
偏爱的表现之一,就是要求她学做数纱。
奶奶总说,“女孩子怎么可以不学这个呢,以后怎么能嫁得出去。”奶奶其实是拿要求姑妈们的那一套来要求滕静蓉的。
但其实那时候,学数纱的女孩已经非常少了。
从她六七岁开始,奶奶就给她巴掌大的一块布,让她用针线来完成一朵花,做不完的话就不让吃饭。“在苗寨里,土布是自己纺线和编织的,所以很珍惜。一块布就像是练习本一样,在上面绣好了,就拿剪刀来把线剪断抽掉,像用橡皮檫把练习本擦干净,就能再拿来绣。”
只要给她一块布,一根针和线,随时随地,都能开始数纱。
拿针的寻常方法是,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针,针尾用大拇指的指腹顶着。时间长了,指腹会长茧,并且凹了一个小坑,刚好能顶住针尾。
最古老的“十字绣”
数纱看起来有些像十字绣,因为针法上都是斜线交叉为十字但是十字绣是先在布上画出底稿图样的,再在图案里密集地绣十字。而数纱的草图是装在脑里子的,或者对照着某一个形状就能做出来。
“比如说我要在一块白色的方巾上绣枫叶,那我就在中间绣一个‘田’的图案,图案上下左右各安排一片枫叶,周边在用一些花纹来装饰。从最中间的地方落下第一针,然后开始绣左边的,右边和左边是对称的,上下也是对称的。”
公路开通前,居住在武陵山区坡陡谷深的地形环境中的苗家人,和外界的接触很少。泸溪县和外界的沟通,主要依靠县域东边的沅江,它最终汇入洞庭湖,连通长江。
相对的封闭性,使得苗家人在很大程度上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尤其是衣食。
在“生苗”居住区的人,往往自己种植棉麻,自己纺线、织布、染布。
棉布比较软,用来做孩子的衣服。棉和麻按比例混合,织出来的布就更为硬挺耐用,触感中又带有棉的柔软。
这种棉麻混合的布常用于男女头上扎的“头帕”。
长长的头帕缠在脑袋上,一层一层,最终像是帽子,根据年龄和性别的不同,头帕还会缠成高低不同的帽子形状。但两端的数纱作品,是要露在额头前的。
滕静蓉就是在“生苗”山区长大的,她将这种自产的布称之为土布。坚韧的土布长久耐用,“我奶奶那一代用的,现在都保存下来。”
数纱的许多重要的特色就是土布所决定的。
在木质的纺织机上,预先纵向排好两层绷直的线,就是经线,当两层经线像左右手五指相扣形成交叉时,就横向从其间穿过梭子,拉一条纬线。经线的上下层位置交换,再拉一条纬线。如此往复,土布便织成了。在这一编织的过程中,经线会比纬线更疏松一些。
泸溪的苗族数纱因此还有一个关键词“经三纬四”——每一个十字针法就跨越三根经线和四根纬线。因为经线稍微疏一些,而每个十字针法都力求绣成一个正方形,因此每一针跨越的经线数就稍微少一些。
现在市场上常见售卖的十字绣,底布的纱眼和纱眼之间的宽度是给定的;而苗族数纱则是在一块土布上,以耐心数纱和细腻的眼睛去寻找这些纱眼,并通过“经三纬四”来把握纱眼间的宽度。
在一些介绍文本中,苗族数纱往往又被介绍为刺绣、挑花。
数纱从形式上也是绣、挑,但其工艺的最独特之处是,它是严格地数着经纬线来绣和挑的。
“只有‘数纱’才能最精确地表现这门手艺的特征。”
苗族数纱还有一个的鲜明特点,就是其图案色彩的简单、造型的抽象。
在白色的底布上,数纱往往只选用为数不多的颜色,并且往往只使用黑色。摄影@这和那
滕静蓉指着她已经绣好的一个个图案告诉我,这是枫叶,这是蜜蜂,这是菊花……都是先辈留下来的图案,它们很抽象,和实物之间要通过一定的联想才能觉得“像”, 但这些图案其实个个都有自己的一段故事。
数纱的工艺,和这些抽象图案背后的故事,讲述的正是专属于苗族人自己的古老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