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许伟明
【一】
我不小心迷失了方向,海边的天暗得太突然了,夜里的村子没有路灯,现在路边都是隐约可见的盐田和鱼塘。刚刚我可能错过了一个路口,得找到那个路口,才能回到今晚投宿的那间民宿。
“你们要去哪里啊”,有个小男孩在朝着别人喊。他们很快掠过了我的身边,都骑着自行车,人数好像不少,有七八个,只能看到几团模糊的黑影。“我们要去灯楼角!”声音像来自最前面的自行车,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这里是湛江市徐闻县的角尾乡,雷州半岛的最南端,中国大陆的最南端,人们称它为“南极村”,灯楼角是南极村最南端的海岬。刚才我经过灯楼角时,大海已经变成暗黑的颜色了,海边坐着很多人,手里都有个小篓子。他们对着大海,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是等待夜里回来的船吗?但渔船大多在傍晚就回港了吧,傍晚我看到几个渔港内都已整整齐齐地挺好小型渔船了。现在又是南海休渔期,开渔要到8月中旬,在那之前大船也不会出海。陆续有人从我身边经过,骑着自行车或电摩,在熟悉的道路中向海边奔去。白天的燥热散去了,空气仍然潮湿,带有一点咸味,夜里的海风终于送来清凉。
后来有人告诉我,他们是去“赶海”。海水每天涨退两回,住在海边的人对大海的变化熟悉又敏感,每逢海水悄然退却,大面积的海滩渐次裸露出来,他们就会赶到滩涂、礁石、浅水区去,敲生蚝、挖海螺、捕鱼、抓螃蟹、挖海蚯蚓,采集各种海产品,这就是赶海。
现今中国很多近海已被严重污染,传统的“赶海”场面今天已难得一见,但在角尾乡和整个徐闻,赶海仍是此地一景。这里的大海非常慷慨,当地人通过赶海便能获得自家食用的海产品,若有富余则卖给收购者。
角尾乡的位置极为独特,三角形的陆地伸入海中,三面都是海,海岸线长且曲折。北部湾和南海两股海流在南端的灯楼角处交汇,带来大量的有机物和营养盐等,形成海洋生物自然繁殖区,多种鱼、虾、蟹、贝类等在此大量出现。
灯楼角附近海域也是国家级珊瑚保护区,那是一片大而完整的珊瑚礁群,中国大陆最大、保存最完好的珊瑚礁群,连绵27公里,面积达3300多公顷。天气较好时,从水上可以看到水下五颜六色的珊瑚。
角尾乡的人,海边出生,海里成长,盖房子的主要材料都是珊瑚礁石。此地的海滩给人最大的印象是,到处是珊瑚礁的石块或石片,上面布满透气小孔。过去当地人就是拿这些石头去盖房的,透气性很好,被称作“会呼吸的房子”。现在这种珊瑚石盖的老房子少了,仅有为数不多的几座老屋。旅游兴起以后,当地民宿再次大量利用这些珊瑚石来做院墙和装饰,这也成了角尾乡民宿的一大特色。
【二】
我是从湛江市区出发前往角尾乡的,沿着沈海高速公路往南走,160多公里的里程,从亚热带跨越到热带。沿路甘蔗和香蕉不断增多,当看到大量的菠萝出现时,那意味着徐闻到了。
徐闻有一个叫“菠萝的海”的地方,是徐闻最大的菠萝种植地,而徐闻又是中国最大的菠萝产区,产量占全国40%,相当惊人。没赶上菠萝采摘的季节,看不见漫山遍野的黄球状的菠萝,但“菠萝的海”真不愧为“海”,绿色的菠萝在连绵不绝的山谷里无限延伸,山风都带着甜香。远处温柔起伏的天际线上,耸立着连排的大型风车发电机。
北宋苏东坡从惠州被贬谪去海南的儋州,中途经过徐闻,当时他应该没有吃上徐闻的菠萝,当时中国还没有菠萝。菠萝原产于南美,得等到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后才能传入中国。而明代汤显祖被贬到徐闻时,菠萝已经进入中国,但不知道他有没有机会吃到。
苏东坡谪居儋州三年,后来北归又经过了徐闻,他在角尾乡登陆,并夜宿某一个村子,这个村子为了纪念他便改名“放坡村”。当时苏东坡65岁,在北归途中死于常州。放坡村如今在发展民宿,村里既有较高品质的民宿,也有农民自营的民宿。我便是住在放坡村的民宿,入夜后的那种寂静让人感到轻微耳鸣。据说莫言在2016年春节时曾经在放坡村的民宿里过年。
由于海南远离权力中心,远在北方的皇帝热衷于把不喜欢的臣子贬到海南。而那些政治的失意者们,他们的南行和北归,都必经徐闻。灯楼角往南10几海里就是海南岛,徐闻这个中国大陆最南端不是终点,而成了去往海南的必经之地,是渡过琼州海峡的出发地,也是从海南北归的登陆地。
据《徐闻县志》记载,“谓其地迫海, 涛声震荡,曰是安得其徐徐而闻乎”。这便是徐闻名字的由来。这绵绵不绝、徐徐而闻的海声,当年是让苏东坡们忘记忧愁了,还是让他们更忧愁了?
灯楼角是南中国海上交通的咽喉之地,但灯楼角前潮汐变化无常,风大浪急,暗礁散布,常有来往船只触礁破沉。文化部门多年来在灯楼角东边8公里处海滩上拾得大量汉、唐、宋代瓷碗、盘、盏等物,是古代沉船的遗物。
广州湾时期,灯楼角被法国人占据,筑屋设防。可惜的是,存在了近百年的法国人的建筑,躲过了大破坏的年代,却在1984年毁掉了,目前还剩下一段精工细琢的青石穹壁走廊。
灯楼角上还有一座1950年代初解放海南岛时建的炮楼,当时灯楼角是横渡海峡的首发港。角尾乡的祖辈们曾参与过这场战争,解放军带着角尾乡的80多名船工乘着几艘小船从灯角楼出发,他们最终成功渡海,登上国军将领薛岳严守的海南岛,成为解放海南的第一支先遣队。
【三】
角尾乡,你很难在中国其它地方找到这样一个和海洋如此亲密的地方了,这里的人一出生就和海洋关联在一起。角尾乡的37平方公里土地上,大部分地方15分钟内就能走到海边,这里处处都和海洋有关。
海洋既给角尾乡的人带来了限制,也给了他们生存的出路,他们赶海,出海捕鱼,或者养蚌取珍珠,或者引海水晒盐。虽然我老早知道海水可以晒盐,但亲眼见到海水无中生有般地出现盐时,依然对这种物理变化感到惊讶。
遇到陈光托的那天早晨,他早早就来到盐田了。当天凌晨2点多,妻子已经把盐田里的析出的盐装带运回去了,现在他需要重新将每一块盐田都灌上海水,让海水开始新一轮的蒸发。
他今年51岁,已经晒了10多年的盐。在晒盐之前他是一名渔民,不过并不是开大型渔船搞远洋捕捞,而是开着那种木制舢板在近海作业。在20多年前,角尾乡绝大多数人都是渔民。
虽然角尾乡里也有一些地,但靠海是在太近,土壤中的盐分太高,很多地方并不适合种植经济作物。“种出来的红薯,个头很小的。”陈光托说。后来很多人出去打工了,个人也允许制盐了,于是乡里的土地便转化为盐田。现在盐田和池塘也成为此地重要的地貌景观。
角尾乡的盐业有着非常好的发展条件,四周的海水含盐量30‰~35‰,地处热带,温度高、日照时间长。过去一直是国营盐场在这里晒盐,并在盐田周边修建起数量不少的盐仓,但后来越来越多的农民自己租地晒起了盐。
盐田的底部铺着防漏水的黑布,引进来的海水蓄满后就截断水源,再任凭日头暴晒蒸发。陈光托说,天气好的时候,十来天下来盐田里的海水的含盐量上升到一定的值时,便会在海水中析出白色晶体的海盐来。光照越猛烈,晒盐效果就越好,白色的盐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是雪。陈光托最怕下雨,一旦雨水流入盐田,就会降低盐的浓度,他需要赶在下雨前把盐田盖好。
打渔是靠天吃饭,“你可能一天打了很多鱼,也有可能出海一天都打不到鱼的。”陈光托说。不过他并不认为晒盐就比打渔更稳定。他需要让海水尽快蒸发,变成盐,再注水蒸发,再变成盐,如此一轮又一轮地循环往复。如果盐是一种庄稼,他要做的便是在一年内让盐田多长几“茬”盐。但如果遇到台风,或者长时间的降雨,那么他会少收很多“茬”。
“我有两个女儿,还有一个儿子”,陈光托说,他的儿子已经到了找工作的年纪了,但他不希望儿子打渔,也不希望他也来晒盐。“太辛苦了,我不想他晒得像我这么黑”,他戴着渔民斗笠帽,咧嘴笑的时候,黝黑的脸上露出一道像盐一样洁白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