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话
我又一次来到了河源的苏家围。
在我探访的古村落里,苏家围并不典型。
这里并没有大气磅礴的客家围屋,也少见令人惊艳的奢华木雕、灰塑、嵌瓷等建筑工艺。
但村子后面的东江令我惊艳。
我很喜欢大江、大河,循着江河,我们往往可以发现某种地方文明的发展脉络。
这也是我们策划“南粤山河”计划的初衷。
苏家围的人相信自己是东坡后人,古老的苏公祠至今已经500多年。
我想近千年以前,这个村子的先人应该也是看中这美好的山河拥抱之地吧。
文 | 许伟明
他乡一杯酒
北宋苏东坡生性放达,词写的豪放,虽然酒量不大,但还是以饮酒为嗜好。
他还常以酒入诗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林语堂说,苏东坡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造酒实验家、酒仙。
近千 年后,在广东河源市的一个小村子里,客家人苏桥光也是一个造酒实验家。
他自己酿制的客家娘酒清亮澄明,主要卖给进入村子里的游客。
苏东坡和苏桥光之间的关系不仅在于酒。苏桥光相信,自己便是苏东坡的后人。
苏桥光酿的酒和当年苏东坡喝的酒味道可能大不相同,他只是一个普通农民,醉后也不会创作诗词直抒胸臆。
原本去深圳打了十几年工,后来又回到村里酿了十六年的酒,一晃也有50来岁了。
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苏姓人保持着过往的生活方式。
随着时光的流逝,今天的生活方式和以往有了极大不同,但地理、宗祠、信仰、饮食等,共同维护着这个村落和其他地方不同的个性,而他们自己酿制的客家娘酒,一定是本村人口味塑造的关键一环。
客家人善于利用腌制、发酵等形式来存储食物,并因此被赋予了一种时间的风味。
客家娘酒也是如此,它醇厚香甜绝不浓烈,柔和而不失后劲,清澈而不失色泽,内敛又丰富,既热情又克制,很像客家人这个群体的品性。
苏桥光的酿酒工序看起来并不复杂。
他会先在自家的土灶厨房的大锅上,用一个大木桶将糯米蒸熟。
熟米摊开放凉再和酒曲一起拌匀,如果要做成红糯米酒,则再加一些红曲米。
最后再装入大缸内,中间做一个圆形的酒窝。
这种黄酒的做法看起来并不难,很多地方的客家人几乎都会做,甚至家家户户都会做。
但它的魅力或许也在于此,因为每个人口感的不同,对比例和火候的理解不同,酿出来的酒的口味也就会各不一样。
除了用于自饮和待客,客家娘酒也被用于产妇的滋养。
他们相信,拿糯米酒来炖鸡,可以为产妇暖身、进补和催奶。
现在是夏天,苏桥光在酒窖里开了空调。
在清凉的酒窖内,酒曲和粮食之间复杂的发酵反应在深褐色的酒瓮内静默地进行着。
时机已经成熟,苏桥光掀开盖布,酒香扑鼻而来。
东坡身后客家围
这个叫苏家围村的地方,是河源东源义合镇下辖的一个古村落,处在东江与久社河的交汇处附近,是一个被河流半包围的客家小聚落,安静得像被时间遗忘了。
过去它只由一条横跨久社河的小桥“迎亲桥”和外界联通。
除了嫁入的女子,全村人都姓苏,他们和苏桥光一样,都坚信自己是苏东坡的后裔,而且还有一本脉络清晰的族谱为证。
苏家围传下来的《苏氏世谱》记载,苏围人来自江西,源自东坡,根在中原。
在苏家围“义峰苏公祠”的大门口,就可以看到一副石楹联,刻着“眉山开奕叶,合水衍支流”,眉山是指苏东坡故居四川眉山市,合水是指苏家围的所在地的义合镇的老地名,指的是苏家围人与苏东坡有着血脉传承关系。
苏东坡和广东的渊源很深,当年他被贬官至惠州,不过他为人旷达,还说要“不辞长作岭南人”,但他应该也因不得志而满腹苦水。
钱穆说,“苏东坡诗之伟大,因他一辈子没有在政治上得意过。他一生奔走潦倒,波澜曲折都在诗里见。”
杭州、惠州、儋州、黄州、杭州,苏东坡一路被贬,这些地方对他来说都是客乡。
他当然也想不到,将来他有这么一群后人,以客乡为故乡,成为广东数千万客家人中的一小部分。
作为名人的后人,是一件有压力的事情。
因为,外人会不自觉地将苏东坡身上的一些特性附加在苏家围人身上,而苏家围也会认为也有义务去弘扬苏东坡崇文好学的遗风。
客家人历来重视教育,苏家围则更甚。在古代,这个小小村落内曾经有不下于10座的私塾。
明清两代,这里出了48位朝廷命官,以及不少的文人学者。其中,举人2名、贡生29名、秀才120多名。
清朝道光年间,在河源县的一次生员会考中,全县考取了24名秀才,而苏家围就考取了12名。
这些统计下来的数据,虽然模糊了具体的个人,但凸显了家族的荣耀。
苏家围人也沿袭着官宦人家的居住习惯,以府第式的房屋深居简出。
苏家围内,寺庙、书房、祠堂、墟市、民居一应俱全,保留了18座完整的古民居,包括2 座祠堂文物建筑,都是“府第式”围屋。
这些读书出仕的苏家围人,彰显出其独有的苏氏后裔的烙印,也弘扬了苏东坡的文化尊严。
祠堂、小巷、门洞,很多细节都在讲述着这个村落的历史。
这里曾经因河运而繁华,有一座东江古码头,鹅卵石铺就的路面因一代代人的行走而变得光滑圆溜,五百年前东山学堂的遗址现在长起了翠绿的毛竹。
东江畔的两棵千年榕树,被村民赋予了美好的传说,它们也见证了苏东坡后人的兴衰起伏。
时间是有形之物最大的敌人,但无形的文化似乎能够超越时间的限制,一代代地传承下来。
我特别惊讶于这种名为宗族的传承,竟能如此的强韧和长久,历经数百年之久,直到今天这个村子依然笃信自己是苏东坡的后裔。
对苏家围而言,苏东坡或许早就超出先祖的概念,而是一种笃定的信念,它能够在一个漫长的历史演变中,在急速动荡的岁月里,一直作为苏家围人内心的某一种牢固不变的东西。
离开苏家围时,我必须从迎亲桥往回走。
看到这座桥,我想起苏桥光,我手里正拎着他酿的酒。
苏家围人对苏东坡的信念应该比客家娘酒还更悠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