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探访藏在深山中的瑶怒屯,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从田林县城出发,走了十余公里高速公路,便不得不钻进连绵的群山中。二三十公里的平均时速,汽车颠簸在蜿蜒的山路上。即使这样,我们还是没能全程驱车,跋涉了两个多小时,由于路段施工,我们又在山中徒步走了四公里有余,才见到了它的真颜。
瑶怒屯是瑶族聚集的一个寨子,这里村民是瑶族的一个支系——“木柄瑶”。房屋建在山腰的一片缓坡上,山下是数十米深的山谷,山坡和山谷有一片浓密的树林。树林下,一条清澈的山涧正潺潺流水。
几十间古旧的木楼和泥坯房散落在寨子里,这是一个典型的留守村子,只留下老人和孩子。
沿着狭窄的巷路,我们来到班点义的家中。他坐在屋前,几个碗已经拿出来,要我们先喝上几碗。“这是我们瑶家人自己酿的酒!”
班点义有两个身份,一是瑶怒屯的寨里长老。屯里大到敬天祭祖,小到个人家的婚丧嫁娶,都要由他出面主持。另一个身份是国家级非遗项目瑶族铜鼓舞的传承人。班点义70岁,从12岁时开始跟随祖父和伯父打铜鼓。
铜鼓舞是当地瑶族一种传统舞蹈形式。班点义说,铜鼓是200多年前族人迁徙时从山里背来的。鼓分公母,由铜打造。
屯里共有两对铜鼓,其中一对已有明显的破裂痕迹。“大的是公的,小的是母的”。公的铜鼓声音铿锵利落,而母的低沉一些但更富余韵。每个铜鼓有十多公斤,直径为四五十厘米。鼓面雕刻着细密的花纹。
与两面铜鼓一起,还有一个鼓槌,一个鼓棒。鼓槌用来敲击鼓面,发出浑厚的声音,鼓棒敲击鼓沿,声音更为清脆。演奏时将铜鼓挂起来,按照鼓点的节奏交替使用鼓槌和鼓棒。与之配合的,还有牛皮木鼓,人们称之为“长鼓”。三面鼓按照既定的鼓点敲击配合,“打错了就全乱了”。
与对鼓点要求的严谨相比,舞蹈的形式却十分丰富。常年从事田林民族摄影的本土摄影师黄卫平介绍,瑶怒人根据不同的主题编排了不同的舞蹈,常见的有《丰收舞》、《扁担舞》、《迎宾舞》。
每年除夕,全寨家家户户聚在寨口前的空场上,伴随着铜鼓的旋律,跳起一支支舞蹈。头一通鼓一定要由寨里最德高望重的寨老来打,班点义扮演领鼓人这个角色已经很多年。之后,才能由别人击打。铜鼓舞是瑶怒屯一年里最盛大的公共活动。“经常跳到很晚,年轻人有时会跳到凌晨,除了跳舞还要唱歌、喝酒,整个正月里都是这个样子。”
【二】
对于瑶怒人来说,节庆并非铜鼓舞的主要功能,同样重要的,是它的宗教意涵。
在寨子的最高处有一个砖瓦砌成的小房子。门前贴着一副对联,外联写着“保佑瑶村皆旺相,扶持四境得兴隆”,内联则是“社令有灵村泰庆,神恩广大民安康”,横批“神光普照”四字。在这里,供奉着瑶怒屯的社神——岑大将军。
1984年, 学者张一民来到田林另一处木柄瑶聚居地浪平乡平山村做田野考察,据他考证,最早,木柄瑶寨祭社神,安排于除夕,几寨共祭一社,同时祭铜鼓,一定要杀牛祭祀。直到民国后,共祭才改为分祭。
因此,伴随着铜鼓的鼓声的,还有一整套严肃的仪式。
第一是埋鼓。正月过后,两面铜鼓就要存放起来。这个工作往往由寨老完成,班点义说:“到了夜里,趁着大家睡觉,我就扛着铜鼓,到寨外找个地方埋起来,埋藏的地点全寨只有我知道,其他人都不知道,埋鼓的地方也不固定。”黄文卫认为,保密性显示了铜鼓对于木柄瑶人的特殊意义。
第二是起鼓,当地人称之为“请铜鼓”。每年腊月三十,两面被埋藏了近一年的铜鼓将重新见到阳光。这时趁着天未亮,班点义又要将鼓从埋藏的地方挖出来。与埋鼓不同,请铜鼓需要按照祖辈留下的规矩进行。“摆上一个猪头,还有鸡,要上香,还要向祖先祭拜。”
几十年来,班点义每年都要重复着埋鼓和“请鼓”的规矩,“这几年宣传的人来得多了,每次都要看鼓,我就埋不动了。而且,打工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对仪式也不那么重视了。”
于是,班点义将两面老铜鼓存在自己家中,一并放置的,还有县里赠送的两只新铜鼓。
铜鼓背后,是木柄瑶人坎坷的迁徙史。
木柄瑶是瑶族的支系,近代学者称之为长发瑶,木柄瑶则称自己为“诺莫”。两百多年前,他们并未在现在这片土地上扎根。
按照《清史稿》记载,木柄瑶最初生活在河南、怀远、车兰、凤山,即今湘、黔、桂交界处。
而班点义从祖辈那里得到的说法是,“我们祖先是从河池(广西河池市)那边逃出来的。”
清雍正六年(1728年),古州苗变,清军进山清剿,木柄瑶族为躲避战乱,举族迁徙。
有研究学者认为,木柄瑶迁徙后逐渐与当地民族融合,风俗习惯、宗教信仰也逐渐相似。于是,就有了“社神与铜鼓同祭”的现象。
铜鼓舞终于没有被历史和时间所湮没,在木柄瑶后人那里得到了承继。当然,随着中国乡村版图面貌的深刻变革,铜鼓舞艰辛的生存之路再次迎来拐点。
“寨子里的年轻人都到了外面,跳的人少了,会打鼓的人更少,大家不那么感兴趣了。”班点义如是说。
1984年,班点义率瑶族铜鼓舞队参加南宁盘王节演出,此后多次在百色市、田林县、潞城乡进行铜鼓舞表演。2008年,田林瑶族铜鼓舞被列入国务院公布的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扩展名录,铜鼓舞由此得到外界更多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