侗族鼓楼,没有一座层数是双数的

鼓楼在侗族人心中的地位,和侗族工匠对营造技艺的坚守与追求。

文 / 许伟明

虽然通天塔的建设因上帝不满而夭折,但人类一旦聚成群体,对于建造高楼的热情没有半分减损。高大的建筑,是巨大的丰碑,或者象征财富,或者彪炳权势和功绩。即便是在一个小村子里,也总有类似的热情。

在黔东南地区的侗族聚集区,几乎每一个侗族聚集地,无论是乡镇还是村寨,都有自己的鼓楼。他们技艺高超,不费一钉一铆,以杉木做为柱枋,榫卯衔接,筑高耸大厦。除建筑技艺本身,鼓楼建筑的习俗,以及鼓楼对侗族的超出于建筑层面的意义,共同组成了丰富的侗族鼓楼文化。

今天的侗族聚居地,多数已历经了社会和人情的巨大变迁。不过一直没有变的是,鼓楼在侗族人心中的地位,和侗族工匠对营造技艺的坚守与追求。

那天下午,杨应琪的家人就到稻田里抓鱼了。糯稻开着细小的白花,落下来的就浮在田里的水面上。偶尔能听到鱼在打滚的声音,一两丛稻子猛然间被搅得颤动。稻田里养着数量可观的稻花鱼。

晚上,高进村全都暗了下来,杨应琪小儿子家里依然亮堂,因为来了不少客人。那些稻花鱼已被炭火烤熟,接着又放到锅里与大量本地香料一起煮。

煮鱼的锅放在圆形小矮桌中间,周围摆满菜。桌子太小,喝酒和吃饭的碗若想搁下,得放到地上。

坐的凳子很小,高不足20厘米。客人们像蹲又像坐,围着小桌,吃鱼肉、喝啤酒,一次干一碗。你来我往的,肚子发胀了,也摩挲着肚皮接着喝。

原来是老战友的聚会。当过兵的人酒风真是豪迈,啤酒之后,有些人开始喝起自酿米酒,一次来二两。

几个小时前,我采访了杨应琪,结束时,他说晚上到他家吃饭。本以为只是随便一说,我就到了附近侗寨走访。到晚上七八点,他还在电话催促。

我到来时,就加入了这场战友聚会。聚会虽开始有一会儿了,但看那喝酒的样子,分明是短时间内不罢休的架势。

几人轮着对新入席者劝酒。有边说边唱的,一两曲调串起所有的词,像侗戏。我也喝了起来,回头看杨应琪,他正坐在另一张桌子边,满意地看着我们这桌所发生的一切。

他是一个七旬老人,身上有着手艺人的自信和谦和。半个多世纪以来,他一直在建造侗族建筑。现今,对他来说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大半生的辛劳,换来自己和子女的生活富足。并且,高超的手艺也有儿子、徒弟们继承。

早在那天中午,我和杨应琪坐着车,从黎平县城出发,一起前往他的老家茅贡乡高进村。车辆穿过一个多小时的起伏山路,侗族村寨就陆续出现了。山脚稻田间,黑瓦木质的建筑群,簇拥着塔式木建筑的鼓楼。

杨应琪逐个介绍途经的村寨。我们在一个下坡处停下休息,眼下是大片稻田和几个侗寨,他点燃了一根烟。空气携带的稻香,偶尔混合他的烟味。他以老木匠的得意对我说,一路上的鼓楼多是他或徒弟修建的。

黎平是贵州黔东南州的下辖县,地处湘黔苗侗聚居区腹地,聚居着全国最多的侗族人,也积存着最完整独特的侗族木建。营造技艺靠着老杨这样的匠人,代代相传。

高进村在一个小盆地边缘,沿着山脚平缓的坡度修建。民居的黑瓦和年久的深色木板墙,显露着农耕文明仅剩不多的安详清静。鼓楼立于中央,安详清静里又多份庄严。

这是一个典型的侗族寨子,依山傍水,风水绝好。一条小河由西向东流过,上面跨一座风雨桥,既有交通功能,又是村子的正面大门。

在一口水塘边,矗立着高耸的鼓楼。它是这里最高、最重要的建筑。作为侗族建筑中最具象征性的符号,鼓楼几乎是每个侗寨所必不可少的。

侗族民居建筑多为吊脚楼,底层架空,上层住人。鼓楼也是一种吊脚楼式建筑,它的底层高高架起,形成为一个亮堂的活动空间。

杨应琪说,鼓楼就是每一个寨子的天安门。鼓楼的空间供村寨人们议事、聊天,是村寨的政治、文化中心。鼓楼中央是一个火塘,夏天可以围着喝茶,冬天也能围着烤火取暖。鼓楼里藏有大鼓,遇事敲鼓召集村民,所以叫鼓楼。

鼓楼也是一个侗族寨子或族群的象征。一个侗族寨子若无鼓楼,等于宣告自己的弱小。在一些大的侗族聚居点,会出现两个及更多的鼓楼,不同族群的相互竞争通过鼓楼展示出来了。

汉族地区里,常能见到大家族的祠堂。祠堂越豪华气派,越彰显财与势。侗族村寨罕有祠堂,鼓楼类似于祠堂。不少鼓楼的正对入口的一面,供奉有祖先灵牌。

杨应琪说,建鼓楼有一句行话叫“鼓楼不见柱”:从外面看鼓楼,是不能看见里面的柱子。正是因为这种讲究,鼓楼的层层屋檐相隔很密,遮挡住了向内窥视的视线。

鼓楼的屋檐檐角总要挑出并翘起,沉重的建筑变得轻盈许多。和汉地木塔常用的用斗栱支撑飞檐的做法不同,鼓楼屋檐没有用斗栱。用到斗栱的是刹顶,密密麻麻的斗栱,仅将刹顶的屋檐挑起,还有很好的装饰效果。

初中毕业后,他开始随舅舅学木工,前后10年。1963年,他独立单干。当时木工 “只能糊口”。很快,“文革”开始,侗族鼓楼被当作“四旧”遭毁。高进鼓楼也以破除封建迷信的名义被拆毁了。

鼓楼建造在新时期逐渐恢复,政府投资修建新鼓楼,村民们也集资修复被拆掉的老鼓楼。高进鼓楼在1995年重修,杨应琪作为本村人参与设计修建。同时也参与了其他许多村寨鼓楼的修复。

鼓楼对侗族村寨如此重要,修建鼓楼是全村大事。而负责修建鼓楼的匠人也会受到非常尊重。

那时候,木匠的收入依然有限。但进村的匠人,被视同贵客,村寨各户轮流款待。杨应琪回忆,“那时吃的好啊,每一家都杀猪宰羊,我们吃都吃腻了。”

黎平的岩洞镇的述洞侗寨,有一座建于明末的鼓楼。那是一座“独柱鼓楼”,以一根粗壮的楼心柱直接贯顶。多层梁枋穿过其中,和外围八根边柱相连,在加以短柱和其它梁枋,构建一个层层而上的柱枋体系。

述洞鼓楼为“鼓楼之宗”,侥幸躲过“破四旧”。它仅15米高,相对较矮。而且由于独木立在中间,原来位于中间的火塘只能挪到一角。

独柱鼓楼很罕见,更常见的是四根楼心柱的结构。像高进鼓楼,平面为“回”字形,四根粗壮的楼心柱在“回”里面的“口”的四个角,外围的“口”则均匀地分布边柱。四根柱子相比单柱,不仅在承重和维持平衡上具有明显优势,而且楼心柱的中央安置火塘,与门口、灵堂同处中轴线,庄严许多。

高进鼓楼原为四角屋檐。重修时,村民认为八角更好看。杨应琪把新鼓楼的最下两层屋檐保留为四角,以上的都做成八角。

“四角和八角之间,要是你通了,一通就百通了。有些师傅,文化水平比较低,那就难一些。但我是初中毕业,三角函数是没问题的。”杨应琪说。如果在侗族地区看到四角和六角、八角结合的鼓楼,基本可以断定,它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后重修的。

截至目前,大大小小的鼓楼,杨应琪已修建了七八十座。所有的鼓楼都不同,都需要重新的设计和计算。工匠根据不同的地形、不同村落的偏爱去设计不同高度、层数、檐角的鼓楼。这要求每一个工匠不断提升自己的技艺,去不断修建全新的鼓楼。

黎平县有鼓楼350余座,超过全国总量的一半。数量如此之多,却没有两座外观一样的鼓楼。因为鼓楼的出资者和建造工匠,都想造出独一无二的鼓楼。

由于现在大棵杉木很少见了,一些地方以钢筋混凝土作鼓楼立柱。杨应琪认为,鼓楼是木建的技艺,和钢筋混凝土完全不同。没有钢筋混凝土,依靠高超技艺,一样能造出让人惊叹的木建筑。2005年,从江鼓楼建成,这是杨应琪至今最得意之作。这座鼓楼有29层,高46.8米,至今依然全国最高的全木侗族鼓楼。没有足够高的楼心柱,他用拼接来实现,并以加固的结构保证建筑的稳固。

杨应琪共有3个徒弟,徒弟又带着20多个徒弟。他们的建筑足迹不仅出现在黔东南,还有北京、上海、深圳、沈阳等城市。

鼓楼大致为三部分,底层的活动空间,中间的多层屋檐部分,以及顶部的刹顶。屋檐往上有从大到小的明显收分,看起来极似密檐形佛塔。由于高度、刹顶的大小、屋檐层数等的区别,鼓楼也会呈现出不同的外形。杨应琪说,鼓楼常见形状有钟形、杉树形、收腰形。

在安全美观的前提下,鼓楼当然是越高越好,层数也越多越好。但侗族鼓楼屋檐的层数是有讲究的,一旦超过3层,就必须是单数层的。

杨应琪说,单数是一种不满足的状态,而双数会给人成双成对、圆满的感觉。侗族人总是觉得鼓楼不够高,层数还可以更多,是“再怎么多层也觉得不够”。因而鼓楼的屋檐层数都是单数的。

在现实的建筑实践中,村寨里却很少见那种显得过于高大的鼓楼。长期研究南部侗族文化的民间学者张庆巍说,侗族里有一种说法认为,一个小村寨如果修建太过高大的鼓楼,不仅不会给本村寨纳福,反倒会招灾。

侗族传统建筑中,无论是鼓楼、风雨桥还是民居,建筑材料是当地盛产的杉木。当地的“油杉”,可以长久不腐,也能防虫。

而进山砍材,也有一系列讲究。杨应琪说,进山砍树的人是要经过仔细的挑选,砍树者须是同代人都健在,且长辈中无非正常死亡的。这种禁忌源自于担忧,担忧砍树的人会遭遇不幸,并传给建筑本身。“建造鼓楼,对一个村寨而言是百年大家、千年大计,所以不允许有任何细节上的风险。”

修建鼓楼过程中,砍树、动工、竖架上梁三个过程都要举行仪式,这些仪式一般是忌讳女性尤其是孕妇参与的。而张庆巍说,这种忌讳其实是有文化上的根源的。因为鼓楼是比较高大的建筑,施工现场较危险,如果真的发生了倒塌,妇女和儿童的自救能力是最较差的。此外,妇女和儿童在施工现场,会阻碍施工的开展,而且他们的指手划脚也会影响施工者的心理。

张庆巍说,有个传说是这样的,一个孩子曾指着一块木头说,这块木头以后会倒,结果应验了。而在一些侗族地区,女人在怀孕期间被认为具有某种看透事物本质的能力,却又总瞒着不说。于是逐渐地就有了鼓楼建筑对儿童、妇女的忌讳。但这些忌讳不是绝对的,不同的地区各自的不同,施工者们往往也有着相应的“化解”方法。

这诸多的讲究和忌讳,和建筑技艺一样,都是侗族鼓楼文化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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