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许伟明
黔东南的南部山区里,清晨的山头总蒙着散不去的雾,我开着车,不记得走过多少弯道了。
此行的目的是基加村,它和丹寨县城的直线距离只有三十几公里,无奈山路十八弯,我开了近3小时才终于到达。
我最终来到一个山谷里,路边一条蜿蜒的小河从谷底安静淌过,这条河叫基加河。
河流被两岸的高山给夹住了,陡峭山坡上分散地立着若干所木质的吊脚楼,像是散落在山坡山的羊安稳地站着,这里便是基加村。
村子很安静,村里的广播响了起来,播放的歌声在山谷间轻轻荡着。
罗佩琼早早等在路边,引我到她的家里,那是一栋两层高的吊脚楼。罗佩琼是一名蜡染的传承人,人们称她这种画蜡染布的普通女性为“画娘”。
蜡染,是中国少数民族中大量存在的一种染整方式,它和扎染、镂空并称为中国古代三大印花技艺。蜡染并非以蜡来染布,而是以蜡来防染。织物附着的蜡,将在织物纤维与染料间形成隔绝。如此,上蜡之处不染色,无上蜡之处染色,花纹由此得来
蜂蜡为墨,蜡刀为笔
今天罗佩琼的家人都外出了,她一人在家画蜡,家里的两条白毛的土狗,总是紧紧地跟随着她。
我们来到她家一楼的一个房间,门一推开,一股蜡味就扑鼻而来,很像吹灭蜡烛后散出的那股烟的气味。房间四周的墙上,和桌台柜子上,都是蓝底白花的布料,这就是蜡染了。
隔壁房间则是罗佩琼画蜡的地方,在临窗的桌子上,一张白布摊开占满了桌面,大半地方已布满了浅褐色的蜡点和蜡纹。我们一起吃过午饭后,她又回到这里继续画蜡。
蜡刀蘸上蜡油,刚碰到布料,蜡油就渗入纤维里,很快凝结为蜡块。这个工作看似用笔把颜料涂在画布作画,但其实并不是这么一回事。蜡油不是颜料,它冷却时会快速凝固。这要求画娘速度快,在蜡油滴漏前开始画,在蜡刀失温前重新蘸上热蜡油。
为了给蜡油保温,画蜡工具得是铜片做的蜡刀,铜片滑溜溜的,粘不住蜡油,不像毛笔能够含墨。
丹寨苗族蜡染用到的蜡为蜂蜡,它是工蜂分泌的脂肪性物质,用来建蜂巢,被苗族人拿去做防染剂。蜂蜡不会溶于水,但在62~66 摄氏度下,会融化成烫手的蜡油,也就是罗佩琼现在画蜡所用的“颜料”。
她的画桌旁边摆着一个小电饭煲,保温模式让蜂蜡维持在蜡油状态,屋里的蜡味挥之不去。
罗佩琼回忆说,以前没电时,她们在小火炉里烧炭,上面搁瓦片,再在瓦片上放蜡,让蜡维持在液态,但那太费劲了,温度不好控制。谁能想到,电饭煲在蜡染中发挥了这样特殊的功能?
过去几天,罗佩琼一直断断续续地画蜡。长期的训练让她很顺手了,但她还得足够耐心,才能画好每一个圆点、每一个线条。倘若在画蜡过程中,蜡油滴错了位置,得专门用开水局部清理。这份谨慎专注,使得两平米左右的蜡画要费上四五天才能完成。
板蓝根主宰的四季
罗佩琼得一心多用,她刚画了一阵子蜡,就赶紧放下了蜡刀,来到厨房旁的一个小染坊内。她得抓紧给另一批布染色。
纯天然的蓝靛染,需要时间的积累。进入染缸的布料,要和染料接触足半小时,再从中捞出,再晾起来半小时,让染料和空气接触形成氧化反应。半小时后之后,它们需要再一次进入染缸,如此循环往复。算下来,几乎每块布料都要进出染缸几十次,甚至上百次。
在这些间隔的等待时间里,罗佩琼抓紧时间画蜡、做家务、种菜、劈柴烧水、喂两条狗,周而复始的劳作与忙碌,是罗佩琼这些画娘们日常生活的模样。
从罗佩琼家的吊脚楼望出去,基加河对岸山坡的梯田是村里的蓝靛田。蓝靛草里的汁液是蓝色的,可以用来染色,它的根部是我们耳熟能详的板蓝根。每年七八月份,蓝靛草长至最大,就会采摘下来做成染料,也就是蓝靛膏。
荀子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其中的“青”是靛青,也是蓝靛膏的主要成分。当蓝色变得极为深邃时,古人称之为青。
蓝靛膏是制作染料的主料,但还要隔一段时间加上水、白酒。罗佩琼说,“染缸和人是一样的,你要照顾好它,要经常给它吃的,你要是照顾不好它,它就就没力了。”这种细心的“照顾”,才能让染缸经过无数次的使用没有变味发臭,而依然保持清新气味。
一旦织物的积累的蓝色已经达到了满意的深度,罗佩琼就会把它们放入锅中滚煮脱蜡。她家的厨房里有个柴灶,架着一口直径约1米的大锅。她在灶膛里生了火,在锅中注入大半锅的清水,盖上厚重的木锅盖。
在等待水烧开的过程中,她把准备脱蜡的布料拿去清洗。回到炉灶边,掀开锅盖,铁锅内正在沸腾,然后她将已经洗过的布料放入锅里。
布料入水后,锅里有了短暂的平静,很快又沸腾起来。原本清澈的水,被煮成了一锅蓝色。很快,沸腾的蓝水表面上就多了一小层白色的泡沫,这是织物上的蜂蜡融化浮起来了,它们随着沸腾的水向铁锅的边缘涌去。罗佩琼挑出布料,她得保证菜布料尽量别沾到浮蜡——这也是她之前说的水要大滚的原因。
在基加村这个地方,蜡染是有根的,它不能直接被复制或搬迁到外地去。在很大程度上,蜡染这项手艺的传承,让罗佩琼这些画娘还维持着传统的生活方式。她需要从当地获取蜡染所需的染料,她得“照顾”好染缸,她还得和其她妇女们交流蜡染的技艺和图案,她们的四季节奏和随着蜡染而转动。
蓝底白画后的苗族传说
中国人对于蜡染的传承和喜爱,不限于丹寨、贵州、苗族。云南、四川、贵州、广西、湖南等省份的汉族和少数民族,都发现了蜡作为防染剂的妙用。而蜡除了防染之外,也会因为蜡硬化之后的自然龟裂,形成一种很独特的“冰纹”效果。这种不规则的裂纹,就像瓷器窑变,在确定之美上添加意外之美。在大同之中却又具体的不同,这便是文化的魅力。
贵州的苗族蜡染分为多个类型,不同类型的蜡染由于地理位置和支系信仰差异而形成各自的风格。丹寨蜡型染在苗族蜡染中,属于比较独特的一种。
丹寨型蜡染的图纹多取材于自然界的动植物、民间故事,像蝴蝶纹、漩涡纹、蜈蚣纹、鱼鸟纹、虫纹、龙纹等。由于蜡染图案丰富,色调素雅,风格独特,用于制作服装服饰和各种生活实用品,显得朴实大方、清新悦目。
我问罗佩琼,蜡染中最有代表性的图案是什么。她说了两个,一个是鸟,另一个是“窝妥纹”。
鸟的纹样,在丹寨蜡染中大量出现,有小巧的杜鹃,也有长着硕大尾巴的凤凰——她称之为锦鸡。鸟的大量出现,很可能是因为,罗佩琼她们这个苗族支系以鸟为图腾和氏族徽记。
窝妥纹却很难说清楚它的意思。罗佩琼说,窝妥就是花。但也有人说,窝妥是表示纪念先民迁徙过程中曾经历的水患。这种特殊纹样的确切密码是什么,我们此行并没有得到明确的信息,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和丹寨苗族的特殊经历与民族审美相关。
学者贾京生认为,蜡染螺旋图案的形式之美,几乎离不开“线”与“圆”的创造来构成艺术语言与艺术美感。的确如此,罗佩琼的蜡染图案中,大量是具有优美弧度的几何图纹,以及大量的圆点,它们看起来暗含着饱满、流畅、圆满的美感。
丹寨苗族蜡染的这些图案,共同记录并传承着苗族人的古老记忆,而且其中还有太多的文化密码等待我们的解读。今天,越来越多的人来到这里,而我们庆幸地看到,蜡染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