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青竹刻
时间沉淀在1毫米的竹青
文 | 许伟明
图 | 陈逸航
文人把玩出的手艺
乔锦洪手头正在做的东西,叫“臂搁”。
这东西只有文人才用的着。
古代人,用毛笔写字,行头很多。书房里除了文房四宝外,还得有笔筒、屏风、镇纸、臂搁、折扇,等一堆东西。
文章可能写得不怎么样,但行头上一定要配足。
江南文人又讲究,能进书房里的东西都非得是一番精挑细选的。
臂搁,本是一个留着弯度的竹片。因为中国人过去的毛笔字是从右往左竖着写,袖子容易沾到未干的墨水。
光溜溜的竹片,虽然有独特的味道,但看久了还是不免单调。还是刻点图案或者文字吧,这样显得更为雅致一些。
而作画、写字这两件事,正是文人所擅长和乐于标榜的。
竹子本是“四君子”之一,加了字画更就多了雅趣。
于是,臂搁也就渐渐成了古代文人互赠的雅物之一。
雕和刻,是两件不同的事情。
雕的深度大,所雕的纵深很明显;刻的深度很浅。
无锡的留青竹刻之所以迷人,就在于它在浅浅的一层竹青——不足1毫米——进行尤其惊喜的刻画。
如此看来,也只有文人会喜爱这种费时费力却不实用的朴素之物了。
但江南的魅力在于,文人群体的偏爱会成为一种社会的风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些工巧之匠逐渐地把竹刻变成了自己的主业,为文人或达官显贵提供竹刻作品。
到了民国之初,习气尚存,乔锦洪外公张瑞芝也加入这个行列。
几辈子刻不完1毫米竹青
张瑞芝是颇为传奇的人物,少年时曾从清末竹刻名家周之礼学刻竹,早年在上海与吴昌硕、张大千过从甚密,并得其指导。
后来,他在上海创办“双契轩”,致力于竹雕和竹刻。
双契轩至今已近百年,这其间发生的家国巨变,深刻地改变了每个人的命运,也让留青竹刻这一技艺几经跌宕几近断层。
“契”,在古文中有雕刻的意思。张瑞芝将这个字也嵌入了女儿张契之的名字中。
1932年,日本在上海制造“一·二八”事变,淞沪抗战爆发。上海的太平日子一去不返,张家逃亡迁回无锡。途中,散失了大量的竹刻作品。
挨到建国前两年,乔锦洪出生了。
此时,张契之由于精湛的技艺,在无锡市的国营工厂工作,从事竹刻或竹雕。
起初,乔锦洪无意于继承外祖父、母亲传下来的手艺。他相信“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但当乔锦洪读到了高三,高考取消了,他的学业之路就此中断。
后来,母亲托熟人给他在常州找了一份工。
这是一个出口往日本的红木家具厂。乔锦洪什么都不会,只能做一些搬运和打杂的活计。
彼时,人们抽烟时,将香烟装在一个简单盒子里,没有任何装饰。
乔锦洪看了,觉得过于乏味,觉得或者可以在上面刻一些花草,让盒子变得更加美观。
找一个周日回家,在母亲的帮助下,他将一个工友的烟壳子变成一件精美的工艺品,上面刻上了精致的花鸟。
最终的成品让家具厂的厂长大为惊叹。
厂长于是知人善用地将打杂的乔锦洪指派来专门生产这种烟盒子,甚至组建了一个创作小组。
乔锦洪的这些烟盒在市场上供不应求,工厂为此每月给他200多元的工资——非常高的工资。
次年,他结了婚,妻子张英媛是母亲的侄女和徒弟。又过一年,两人生下唯一的女儿乔瑜。
而后,因为户口问题必须回到原籍,乔锦洪这段意外的高收入时光结束了。
在这段难熬的岁月里,乔锦洪当过司机、搬运工,等到1975年终于可以专心做竹刻了,母亲却在次年匆匆离世。
母亲的去世,对于乔锦洪来说是家庭的精神支柱和经济支柱的双重崩坍。
乔锦洪回忆说,在母亲去世的当夜,是寒风呼啸的天气。
他看着和自己一样悲痛的妻子,以及妻子怀中嗷嗷待哺的女儿,感觉自己的人生从未如此悲惨。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坚定一定要将母亲的竹刻技艺传承下去。
为什么而刻?
后来,随着中国改革开放进程的加速,外国的游客越来越多地来到中国,包括风景秀丽的江南无锡。
而在无锡,人们迫切希望,把东西卖给老外,换得金钱。
那时,乔锦洪进入到无锡工艺美术研究所工作。
所里还有其它许多无锡有名的工艺美术大师,包括惠山泥人、刺绣等等,他们所拥有的手工技艺具有鲜明的江南特征。
研究所希望这些艺人们的作品能够销售给如流水般涌入的老外游客们。并且艺人们必须销售一定产品量,才能拿到薪水。
苛刻的条件让乔锦洪不得不寻思,如何针对这些游客展开自己作品的营销。
他得到的答案是,必须“短、平、快”,因为游客在一个摊位的逡巡时间往往只有5-8分钟,那么他只能在这短时间里,用作品让游客“眼前一亮”,从而完成销售。
他决定放弃竹刻原有的文人旨趣,而以游客的爱好为宗旨,并且同时放弃高质量的追求,只为尽快地完成作品,销售必须是第一位的。
他首先对当时人数最多的日本游客进行研究,发现日本人对苏州寒山寺颇为崇敬,并且对《枫桥夜泊》这首诗的禅意非常有感。
于是他专门刻这首诗,也不配任何图案,日本人花几千元也愿购买。女儿乔瑜为了更好地向日本游客解说,还报考了苏州大学日语系。
熊猫、十二生肖、花鸟等题材,符合外国人对于中国的简单想象,于是也获得欧美人的喜欢。
而且,产品也不再限于竹刻,而扩展到小挂件之类的。
如果这种路子持续走下去,借助后来兴起的商业浪潮,乔锦洪或许今天已经是一名富裕的工艺品厂的厂长了。
但在生意红火的时候,他陷入了反思。
他发现,过去那种方式,虽然让他获得金钱,但是在艺术上却是止步不前的。他纯粹是为了销售给客人而制作,但却不是自己想要的。
所以,退休之后,乔锦洪轻易不再做竹雕或竹刻。就算别人拿着重金求购,他也从不为了迎合别人的审美,屈就自己的意愿。
几个徒弟中,从90后的小师妹,到70后的大师兄,对于留青竹刻的喜爱原因各有不同。
乔锦洪对徒弟们的未来更多的却是忧虑。
精品竹刻需耗时许久,动辄要花一两个月乃至半年。因而价格贵,消费门槛也高。
他坦诚地说,有心学习留青竹刻这门手艺的人,需要是“有钱又有闲的”,指望这门手艺来养家糊口,其实是非常艰难的。
这看起来,像是回到了留青竹刻的原点,又像是走到商业社会的终点。
人们需要像过去的文人那样,在不指望经济回报的前提下,去投身于竹刻的研究和艺术之中。
而在商业社会里,这种传承方式,要付出的是极为奢侈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