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族原始土陶:遗忘了时间,还是被时间遗忘?

海南很多人都知道黎锦,但却不知道黎族土陶。

文 | 许伟明

隐藏在森林里的黎族人

海南省昌江县的保突村,现在正在采收甘蔗。紫皮细杆的甘蔗,与平常用来直接啃食的甘蔗有很大不同。它们被捆成一大把又一大把,堆在道路旁边,等待进村收购的车辆。

中午刚过,村子里人很少。这是农忙的季节,多数人都下田去采甘蔗了。问了几个村里少年,在村里拐了几道,才来到了羊拜亮的家门口。

我一开始以为院子里会有一个烧陶的窑炉,或者堆满了土陶,但都没有,而是被农具占满了。摄影@这和那

羊拜亮的孙子为我们开了门,门后是一个小院子,院子深处的木门后面就是羊拜亮的房间。

羊拜亮正在睡午觉,尽管我们说可以等老人起床,但她的孙子还是把奶奶叫醒了。3月初的海南山区还是有些冷,这几天还断续下了些雨,据说是一年中比较冷的时节了。羊拜亮拉开木门,发出吱呀的声响,满面皱纹堆满欢迎的笑容,也使得眼睛显得更小。她已经92岁,瘦小而驼背的身体离不开拐杖的支撑,颤巍巍地从房间走出来。经过一番努力,她坐到一张椅子上。我对突然的到访给她带来的麻烦感到有些不忍。

尽管黎族人生活在一个大海岛当中,但从其保留下来的生活习惯等来看,黎族人却是一个靠山吃山的民族。摄影@这和那

对于没有黎族地区生活经验的外人而言,黎族语言比英语更为难懂。羊拜亮的黎族话,我一句都没能听懂,她的孙子似乎也对翻译感到无能为力,于是我们只能做一些情绪上的交流。她目前的身体状况已经无法再做演示了,言语的交流也会是无效的。

我们之间的交流迫切地需要中间人的帮忙。于是羊拜亮起身,一步步地向屋子外边走。在家门前的一个茅草屋旁边,羊拜亮对着一片田野喊了很多声,像在叫唤某一个人。

森林是一层厚厚的掩护,黎族人居住在森林里,隔绝了和外界的频繁连接,成为一个封闭或半封闭状态的民族。摄影@这和那

过了一会儿,一个带着尖斗笠的妇女从田野边走了过来。这才明白,羊拜亮刚才是在叫唤她的孙媳妇文阿芬回来为我们翻译和介绍——文阿芬能说一口清晰的普通话。

原始的手艺,粗涩的味道

文阿芬入到茅草屋里,将一些放在袋子里的土块取出来,倒入到一个木制的大舂臼里,然后用一根木棍舂捣土块,土块逐渐变小、变细。然后她用一个筛眼极细的竹筛子将这些细土筛出来,最后筛落到一层土已细如齑粉,用手一抹似若面粉。

经过舂捣、筛选后,最后落下的土已经似面粉般细腻。摄影@这和那

这些用来制作土陶的土块,取自村子周边的田地里。但并不是所有的土都适合土陶。羊拜亮会在土地里寻找,通过试制确定哪个区块泥土适合了,以后就专门取用那儿的土。

从田里取回来的土,晒干之后就存起来,不需要特别的加工,等到需要的时候拿出来舂成粉末。

从成分来看,土陶的泥土里,除了土之外,还有一些砂石的成分。摄影@这和那
文阿芬为我们演示如何舂捣土块。摄影@这和那

一旦泥土舂为粉末,就可以直接加水搅拌和泥,就像和面粉一般了。这里头省掉了其它地方制作土陶或者像宜兴制作紫砂壶那样,还得有一个将湿泥土存放一段时间的“发泥”过程。

和好的泥土,就可以用来制坯。而制坯,是最能体现黎族原始制陶的“原始”一面的工序了。

制坯主要方法有两种:捏制、泥条盘筑。捏制是好理解的,便是直接用手捏,比如捏一个杯子、小盆等,像孩子玩橡皮泥。但是如果要做大一点的器具,单靠手是捏不来的,又没有先进点的工具,黎族人就想出了泥条盘筑的方法。

海南省博物馆的黎族文化展厅,专门展示了泥条盘筑技艺的模型。泥土被搓成辫子一般的条状,然后从下往上,一层层地盘筑,再将泥条之间抹平。这和手拉坯工艺很不同。以前我在陕西铜川、贵州贞丰县、浙江宜兴看到的制陶、制瓷的拉坯,都依赖于一个快速转动的轮盘,用手将原本坍塌的泥土一点点地拉高,成为一个圆而均匀的形状。

泥条盘筑示意图。制图@这和那

黎族土陶这种泥条盘筑的手法,则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也导致了,黎族土陶的器形是很难做到浑圆匀称的。依靠人手感觉做出来的盆、罐、缸,看似圆形但不是特别圆。因而无论是羊拜亮、文阿芬做的土陶,还是海南省博物馆里展出的器具,都带着不同程度的不规则的扭曲。

完成制坯后,就有了完整的器形了。放在干燥一些的地方存放,10-15天内完成阴干,接着便可以进入到最后的烧陶阶段了。

制作好的陶坯,正在阴干,等待烧制。摄影@这和那

烧制的过程也很原始,一般是露天篝火式焙烧。在空地上铺上木柴,再放上阴干后的陶坯,再覆盖一层草,点燃。在高温作用下,陶坯会发生一系列的物理化学变化,松散的黏土聚结起来成为有一定强度和硬度、结构较为致密的陶器。其间,不断地往火堆上添加整车稻草,以助火力。稻草烧完后,陶器上形成厚厚的火灰,这时火渐渐由表入里,持续着小火状态,进行短时间渗碳,使陶器的孔隙度降低,结构更为致密,制得的陶器更光滑、坚实。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烧制后,陶器已经变得通红。将其一个个挑出来,然后再撒上几滴用捣烂的“赛子若”树皮浸泡的树液,这个过程叫“淬火”,灼热的陶器碰到低温的树液便渣渣作响,等陶器冷却以后,树液的斑点变成红黑的颜色,既是一种装饰,也能增加陶器的硬度。

烧制好的陶器上留下了树液的红黑斑点,成为黎族土陶的一个特点。摄影@这和那

由于是在露天进行原始的篝火烧制,热度很容易消散,由于篝火的温度只达到800℃左右,黎族土陶表面无法结成一层光滑的釉,手摸上去,有一层很明显的粗涩感。这不像此前我在很多汉族地区看到的土法制陶,由于用窑炉烧制,温度能够达到1200度,只需在挂陶衣的黏土稠浆中加入一些石灰或草木灰等物质,烧制出的陶器表面会呈现光滑明亮的釉层。当然,这种粗涩原始,也赋予了黎族土陶不同的味道。

烧制温度的不足给土陶带来了粗涩原始的纹理,也赋予了黎族土陶不同的味道。摄影@这和那

只传女,不传男

土陶烧制,过去是黎族家庭经济中的一种副业。传统的黎族家庭经济结构是,男人负责耕种农耕,而女性则从事家畜家禽饲养、纺织、土陶烧制等副业。然而这种副业的发展水平也不高。在纺织上,黎族人织机并不普及,至今织锦还依靠腿部来撑起经线,效率很低。在土陶烧制上,其工艺水平也是很原始的。

有意思的是,在陶瓷烧制这件事情上,黎族人只传女、不传男。女性参与了从选土、筛土,到制坯、焙烧的全部过程,男人则从不参与。

黎族的土陶制作技艺在过去只传女,不传男。摄影@这和那
而现在,在保突村的土陶烧制传习所里可以看到,男人已经不再远离土陶烧制这件事了。摄影@这和那

一般而言,一个村寨有两三个人会制陶。而制陶的技术主要是依靠家传来传衍,主要是传给女儿、儿媳。羊拜亮阿婆从小和母亲学习制陶技艺,嫁到保突村后又和婆婆接着学土陶制作。后来又将这种技艺教给了她的女儿黄玉英,以及孙媳妇文阿芬。

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边远的保突村也被甩进了市场经济的大循环里,年轻人不断地外出打工,原有的生产生活方式不断被冲击。

在以前赶集的时候,羊拜亮会把土陶运到集市,由于货币不流行,所以主要是以物物交换的形式展开。

在物物交换的年代,女人们制作的土陶除了供自家使用外,还可以拿到集市上换回稻谷。摄影@这和那

文阿芬说,在土陶换稻谷的时候,土陶的容积决定了能换多少稻米。她说,“大的装一半的稻米,小的全装满。”像蒸酒器、蒸饭器这类大的土陶,能换回它所能装的稻米总量的一半,而一些小罐子、小器皿,能装多少稻谷就换多少稻谷。

今天,对很多黎族人来说,黎族土陶已经变成了很遥远的记忆了。海南很多人都知道黎锦,但却不知道黎族土陶。因为它实在太原始了,它的存在依托于过去原始的生产生活方式,在今天是很容易被打入到落后的、需要抛弃的名单当中。

黎族土陶的存在依托于过去原始的生产生活方式,现在已经成为遥远的记忆了。摄影@这和那

2005年,昌江县文化馆的人陪同省里专家来到保突村,找到羊拜亮,说是她的制陶技术要申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2006年,昌江黎族手工制陶被列入首批国家级非遗名录,羊拜亮也入选成为第一批国家级非遗传承人。也因此,村口建立起了一个土陶烧制的传习所,供村里的土陶艺人们平日烧制使用。

而在这个传习所里我们看到,男人已经不再远离土陶烧制这件事了,机器也介入到了碎土的过程,而且为了提高成功率,还有一个规模不小的煤气窑可以用来烧制;而这里的器具已经不只是传统的生活用的功能器具,还有一些新的观赏性土陶。我不知道这些改变意味着什么,但至少这种古老的土陶制作技艺没有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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