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图 | 余婷婷
【一】
曼春满佛寺门口,并排种着三棵贝叶树,枝干秀丽挺拔,叶片苍翠蓊郁。
这三棵树从曼将佛寺移栽过来的时候,波空论尚不足五岁,还未出家,名字也不是波空论。
中间的那棵,不久前开花了,花谢了,结出种子。种子播种下去,嫩芽破土而出,新的生命又诞生了,母树却枯死了。
曼春满在傣语中意为“花园寨”,曼春满佛寺相传是佛教传入西双版纳地区后,建成的第一座佛寺。
波空论家和寺庙,只隔两栋竹楼,诵经的声音他从娘胎里便开始听了。他家也是一个老式傣族竹楼,他在这里生长。平日里,这个位于中国西南边陲的农家小院,无比安静。简素朴拙,墙角摆着妻子手植的月季和大丽花。
夕阳的余晖,悄悄渗进波空论脸上纵横的皱纹里。他虽年近古稀,但依然勤奋。
坐在婆娑的树影里,波空论银发梳理得纹丝不乱。他正埋首整理趁天晴压晒好的贝叶。经过处理的叶片可以保存千年不腐。他一一编好号,整理成册。这些贝叶,就是未来刻写经书用的。
依照传统,傣族男子长到一定岁数,必须入寺出家,学习傣文,当然,还俗也是个人的自由选择。
波空论是在1955年的11月出的家,当时7岁。一系列庄严的仪式之后,他披上了朱红色的袈裟,直到还俗的时候才脱了下来。
十三岁还俗,二十岁恋爱结婚。大儿子出生后,依照傣族的习俗,他改名波空论,“波”在傣语里的意思是父亲,“空论”是大儿子的名字。如同汉地,他变成了“孩子他爸”。
傣族人信奉佛教,一寨一寺或两寨一寺,寺庙由信徒供奉。傣家竹楼通常并不粉饰,因当地雨量充沛,空气潮湿,竹楼易于腐朽,寺庙却是全寨最金碧辉煌的建筑:屋瓦鳞次栉比,金光璀璨的佛像与描金朱漆的木楼、廊柱交相辉映,殿内悬挂着织锦经幡。
寺庙是学校,佛爷是老师,经书是课本。僧人以持贝叶诵经、采贝叶刻经的方式学习文字。
贝叶经起源于古老的印度,随佛教的东方旅行传入中国。纸未发明之前,经文和佛像,都是刻在贝叶上,故名贝叶经。西双版纳发现的贝叶经,有巴利文本和傣文本。内容除南传上座部佛教经典外,还有许多传说、故事、诗歌和历史记载等——贝叶经成了傣族社会各种文化知识和思想观念的荟萃之苑。
“十岁那年,师傅教我刻第一片贝叶经,到如今已有六十年了,刻了具体多少册是数不清了。”一边说着,一边在大理石凳子上铺开数十只刻经的笔。笔的制作方法很特别:将细而坚硬的铁丝一点点钉入木棍中,再以削铅笔的方式,削出尖细“笔芯”。人执笔刻写,日复一日,铁尖磨平了后,再重新削出一截,直到整支笔都磨尽了。
关于贝叶经的起源,民间却有更动人的传说:很久以前,有一位傣族青年,为了寻找“光明”,辞别未婚妻,去往远方。两人情深意笃,每日鸿雁传书。起初,他们将绵绵情话写在芭蕉叶上,但芭蕉叶枯萎后,字迹模糊难辨。后来,他发现贝叶不易腐烂,最适合不过了,傣族先民由此发明贝叶刻写文字的方法。在他们心中,贝叶也就象征着“光明”与“爱情”。
【二】
诵读和制作贝叶经,是每个僧人的必修课。寨子里大部分成年男子,或多或少都知晓贝叶经的制作工序。一部经典需要多片贝叶才能完成,其制作过程为采叶、水煮、晾干、磨光、裁割、烫孔、刻写、上色及装订等步骤,刻写时用铁簪子把傣文刻写在贝叶上,对匠人的手艺要求极高。
次日早晨,再去拜访波空论,他视我为远道而来的客人,特地穿了一身玫红色的傣装,光亮的缎面,暗金线的繁复花纹,华丽喜庆。
一尺见方的小木桌子,上面摆着镇纸、刻好和待刻的经书以及几支笔,旁边放着墨水,以及木屑——刻经所需的东西都在这里了。两日之后,是傣族传统节日——开门节,他正忙于刻写供奉给寺庙的经书。
适合刻经的贝叶树,树龄需三年以上,越老叶片越厚实,近百岁的贝叶树,叶片肥厚坚韧,可两面刻。贝叶树喜光,阳光愈丰沛,叶片愈颀长、宽厚。枝干秀丽挺拔,不枝不蔓,多年生的树数十米高,爬上去砍叶是很危险的事。
树叶砍下后,需用淘米水煮一整天,以防止腐烂。至于为什么用淘米水,他也不得而知。然后,将煮好后的贝叶放置烈日下曝晒五六日,这对天气要求高,雨季是不适合制作贝叶的。
晒好后的贝叶蜷成一团,颜色由葱翠转为灰绿色,饱满柔韧的叶片变得紧实坚硬。随后,需将蜷缩的叶片抚平,用两片木板将一沓贝叶夹紧定型,置于干燥通风处,两三天后,贝叶便平整光洁,可以用于刻经。
从学习傣文开始,到真正动笔刻经,波空论用了三年的时间。贝叶是十分珍贵的,不可以随意浪费。刻经的时候,用铁笔在叶片上篆刻,合适的力道很重要,太轻,字迹不清,太重,戳破叶片。上乘的贝叶经,是两面篆刻,字小如蚁但笔迹流畅清晰。
经文刻好之后,抹上墨水,趁未干透,用木屑擦去多余的墨汁,主要的工序便完成了,只剩下在边缘饰以朱漆金粉,装封成册。在现代安全的漆料未发明之前,傣族僧人使用的是雨林中的漆树的汁液,刷漆晾干之后是无毒的,但新鲜的漆树汁液具有极强的腐蚀性。刷漆时,若一不小心落在皮肤上,可致灼热红肿甚至化脓腐烂。波空论的胳膊上,至今可见斑斑点点的疤痕。
制作好的贝叶经耐磨轻便,千百年后字迹仍可清晰辨认。唐朝时,玄奘法师西行取经,到达印度佛教中心那烂陀寺,带回657卷经书,这些佛经便是贝叶经。《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六载:“丁卯,法师(玄奘)操贝叶开演梵文。”至今,部分经书仍藏于西安大雁塔中。
佛教既渗透于傣族人的信念与习俗之中,也影响着他们的审美。红色、黑色、金色,佛教寺庙里大片使用的颜色,也常被用于日常生活的器物,织锦的着色,刻贝叶经的铁笔、压制贝叶的模具等,都能寻到佛教的踪影。
1962年,当了七年和尚后,波空论还俗归家。离了寺庙却没离开刻贝叶经。古代印度、缅甸,虔诚的佛教徒常雇聘工书者刻写“贝叶经”,捐献给寺庙,并在捆扎贝叶经的绢带上写上捐献者的名字、地址及施经的愿望。这一习俗,仍在傣族地区流传。远至勐腊县和缅甸接壤的村子,常有人来请他刻经,供奉给寺庙。
与其说他离不开贝叶经,不如说离不开“佛”。
“刻经是一种修行,在这日日夜夜,一笔一划的篆刻中,平复戾气,克制欲望,获得生命的平和。”
【三】
“现在刻的,主要是佛教的经文。从前可不止这些,从传说到诗歌,无所不包。”
贝叶经是傣族人的信仰。这信仰,不仅是宗教层面,更是心灵深处回归的认知,存在于自然的万事万物之中。
波空论还依稀记得,从前围坐火塘听长者讲经的情景。入夜时分,溽暑消尽,农忙的人也荷锄归来。村民围坐在竹楼火塘旁,聆听年长者诵读贝叶经,演绎经书中记载的叙事长诗。有开天辟地的英雄故事、缠绵悱恻的爱情传说,有好人,有坏人,有神有鬼……
在傣族人心中,草木有本心,万物有灵性,一切生灵都是自然界中平等的存在。贝叶经中曾记载:“勿将鸟囚于笼中,有朝一日,其抑或求人于笼。”对自然的原始崇拜,与佛教的经典一起,构成了傣族贝叶文化多彩生动的两面。
“百鸟用清脆的歌声,把茫茫的森林唤醒,彩霞给山河穿上新衣,大地又迎来浓雾弥漫的早晨。”“无边的坝子翠绿如茵,淙淙的溪水绕着竹楼人家,密密的椰子树顶着蓝天,高高的佛塔挂满彩霞。”在贝叶经中记载的一部长诗《相勐》中,傣族人如此描述他们生长的地方。
自然与生活的粗糙与艰辛,都被一一过滤掉,留下传唱不绝的善与美,这需要极大的勇气与深广的慈悲。
月光如水的夜里,温柔的傣家姑娘在阳台支好纺车,一边纺线一边等待她的情人。竹篱外,来求爱的小伙子吹着曲调悠扬的“瑟”,一边客气地唱道:“心爱的姑娘,请告诉我,不知你这朵花,是否有蜜蜂来采过?”
这一切,在1966年时戛然而止。
那年八月,澜沧江发洪水,冲毁了田地和房屋,一直没过寺庙的门檐。水退了之后,村寨里一片狼藉,除了寺庙之外,竹楼倒塌了十之八九。
水退之后,“文革”随之而来。寺庙的僧侣被迫还俗,临寨里的曼乍寺的佛塔被摧毁,寺里一半用于喂猪,一半养牛。曼春满佛寺成了晒谷场。
波空论当时才十八岁,但已是附近有名的刻经艺人,被迫终止。他亲眼见教授他刻经手艺的师父,被人从曼春满佛寺赶出来;附近一座寺庙的大佛爷,被当做牛鬼蛇神游街批斗;十多米高的佛塔,一夕之间被夷为平地;最令他心痛的,莫过于那些日夜诵读的贝叶经,都被当做旧社会的渣滓,一把火化为灰烬。
十年间,曼春满和附近村寨寺庙里的贝叶经,几乎无一幸免。
【四】
傣族文脉,差一点就断了。
庆幸的是老一辈的人中,部分偷偷藏了许多经书。动荡之后,它们和僧人一起,又回到寺庙。波空论及其他刻经艺人也重拾技艺。
尽管遭受重挫,借着星星之火,佛教还是慢慢地恢复元气。只是许多被毁损的经文就此失传了,现在寺庙所藏的贝叶经,相较以往少之又少。
对于贝叶经和傣族人的信仰,新的问题也许更为严峻。
曼将、曼春满、曼乍、曼听、曼嘎是五个连在一起的寨子,曼乍寺是五个寺庙中,最清幽朴素的。因多年未曾翻新,朱漆剥落,栏杆锈蚀,染上碧绿的苔痕。
适龄的孩子少了,新式的汉语学校相继兴起。出家人越来越少了,曼乍寺里,如今只三个小和尚和一个缅甸请来的大佛爷。小和尚白天要去汉语学校念书,晚上或者周末,才会到寺庙诵经、学习傣文。工业印刷品廉价方便,沙弥们的课本很少用到贝叶经。
波温罕光着脚,在打扫庭院。七十六岁的他,是四个成人的父亲,七个孩子的祖父(外祖父)。20岁结婚之前,波温罕曾是曼乍寺的僧人,做到了大佛爷的位置,五个寨子的老人中,他是仅存的两个还保存着古老纹身的人之一。他挽起裤腿,但见一些图腾一样的青色纹身,顺着小腿往上爬,有古老神秘的寓意。
他从一口厚重的铁柜子里,翻出一捆贝叶经,铺陈在我面前。久未使用,封漆有些残损了。“用得越勤,叶片就愈温润光滑,反之,就越滞涩。”七八月雨水充沛,寺庙里闷热潮湿,防潮的措施不足,不少贝叶上生出了霉点。“之前没有放在铁箱子里,有些被老鼠肯坏了。”他伸出皱纹如沟壑纵横的手,轻轻抚摩那些经书。
浮躁与物欲膨胀的世界,给傣族人带来的文化冲击与焦虑,远不止如此。
“贝叶文化其实也是傣族文化,它融合本民族文化、佛教文化以及早期的印度教文化。如今它所遭遇的文化危机和众多文化在消费主义、文化同质化压力之下的危机一样。这也是傣族人的精神危机。”康喃迪说。康喃迪是一名80后汉族青年,生于青海。22岁时,怀揣着对生命的诸多困惑,千里迢迢到勐罕镇的曼听佛寺出家。七年之后,他成了勐罕镇第一个汉族的大佛爷。
在傣族,僧人有选择进退的自由,佛教如春风化雨,弥漫着人间烟火气。佛法也是傣族人的活法,修行成为一种内心的生活方式,宾恶扬善、克服贪嗔痴,获得智慧、爱与和平。
“贝叶文化的精神根基是佛教。消费主义刺激眼球以制造欲望,佛教却主张返璞归真、淡泊宁静,两者本身是对抗的。人越向往优越的物质生活,其精神生活越是贫瘠,佛教可以抵抗欲望膨胀带来的焦虑,反之,消费主义也可以消解贝叶文化存在的精神根基。” 康喃迪接着说。
“对于贝叶文化的未来,我并不悲观。一千多年里,它并不是第一次遭遇危机。曼春满佛寺一千四百年里,也经历了数次摧毁与重建。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有更高层次的知觉。羞耻心、愧疚心、悲悯心,灭了又生。波澜起伏,曲折发展,是事物的自然规律。”
波空论从不认为贝叶经的手艺会失传,他的道理很朴素:工业印刷品容易破损,保存不久。佛教经典神圣庄严,它需要更坚强、保存更长久的承载介质。
贝叶经已经存在了一千多年,仍坚韧而沉默地、不卑不亢地对抗着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