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许伟明
屋内挂满了年画。
屋内的人,被年画里的秦琼、尉迟恭、钟馗、财神、古典美女、猪八戒围观着。
邰立平坐在矮凳上,雕刻一块“天官赐福”的木版。榔头敲打刀柄,锋利的刀锋沿着画好的墨线行走,一缕缕地剔下木屑。
半个小时后,颈椎的疼痛袭来。他满头汗水,决定还是休息一下。
“这是做这行的职业病。”年轻时身体好,没日没夜地刻版和印刷。现在60来岁的年纪了,身体开始以各种疼痛来回应以前的透支。
陕西关中的天空蔚蓝,艳阳无遮拦地进入室内。一百来平方米的屋子里有无数年画,清风吹过,宣纸的一个小角偶然被掀起,又落下。
年画里,秦琼、敬德永远骄傲霸气,钟馗永远勇猛凶悍,十美女总是柳腰桃面,猪八戒怎么看都比真的猪还丑……
这些被刻板固定的形象,给人一种永久不变的感觉。而制造了这些形象的邰立平,却一路衰老下来了。
几块板才能叠出一张画
邰立平出生于1952年,家在陕西省宝鸡市凤翔县的山村。这个村子隐没在关中平原的西部边缘。
不过凤翔年画却是从这些平凡的村子出发,前往周边省市区,装点节庆之日。
在兴盛时期,在重要节日以前,年画就会从这个凤翔镇的一些小村源源不断地生产,通过来自各地的商贩,供应周边数百公里内的市场。
凤翔木版年画生长于西北,具有浓厚的西北味道。
尤其和中国四大年画相比,造型显得粗旷、色彩对比更为强烈,还有它所发散出的浓浓的乡土气息,单纯又质朴,这些特性使它能成为汉族民间年画的一个流派。
从6岁开始,邰立平就在祖父、父亲带领下学习填色,然后逐渐接触掌握从刻版到印刷的整个流程。
刻版是凤翔年画的众多流程中最难的。
凤翔年画是多层套色印刷,一种色彩用一块刻板,如此,不同色彩的线条或色块叠加,组成一幅完整的年画。这有点儿像Photoshop的多个图层叠加。
凤翔年画以梨木为刻板材料。将梨木裁成合适大小——如果不够大的话就拼接。木头存放一段时间,性质稳定下来,就可以开始雕刻。
各个搭配的刻板的相对位置要很精确,并且在印刷的时候,刻板的位置要安放得准确——让不同的色块印到其该出现的位置,否则会出现一些颜色被印歪印错。
因是多层套色印刷,每一个刻板都只刻印一种颜色的部分。
年画的毁灭与重生
1966-1976年之间,木版年画是一种被批判、要被砸毁的东西。
邰立平那时不到20岁,他频频看到家里被抄。
几代人积累下的数百块年画刻板,被抄走、损毁。
经历17次抄家之后,家里的刻板就几乎一块也不剩。
这是凤翔木版年画毁灭性的灾难。
邰立平在”文革”结束之后,曾有机会进入工厂工作。
那时,年画已经不属于”破四旧”的黑名单,但濒危的局面却非常的严峻。经过十余年中断,民间张贴年画的风俗被破坏了许多。
但传统文化的复苏也在开始了。
世间少了一个工人并没有太大影响,但却不能少了他一个凤翔年画的传承人。
多数刻板已经消失,那么邰立平的恢复工作其实就是恢复这些刻板。但许多刻板已经不见,又如何恢复。
好在过去一些老刻板所印刷的木版年画是有人收藏的。
凡有机会见到这些邰氏老版年画,邰立平都会去照样恢复刻板。
邰立平的刻板复制工作开始于1978年前后。
尤其是他并没有工作,身份其实还是农民,妻子种田养家,他则全心投入到恢复的刻板恢复之中,那段时间对家庭而言定是极其艰难的。
1982年,父亲邰怡去世,刻板的恢复只有邰立平一人在做了,情况变得愈加艰难。
但在艰苦岁月里,他一干就是六七年,有时一天持续工作达到21个小时。
但为此,邰立平也付出了大量的健康代价。因为常年埋头雕刻,他患有很严重的颈椎增生,还曾几次在雕刻中劳累过度而昏厥。
他的印刷室里有一个简单的环套,垂吊在空中。那是它进行牵引治疗的简单器械。
在我对凤翔年画的认知里,我认为它的生存土壤是当地广大乡村的贴年画等的风俗。
在过去,如同中国许多地方,农民们在节日期间,在门上贴门神、灶上贴灶神、粮仓上贴灶神、在窗口贴窗花、在炕上贴各种故事画。
不过在对凤翔所在的关中地区乡村的走访中,我也看到这种贴年画传统的消逝。尤其是在现代印刷品的冲击之下,传统年画的传统市场几乎荡然无存了。
今天,凤翔年画的主要市场变成了收藏者,而不再是广阔的乡村。
无论如何,邰立平这一代人,通过艰苦卓绝的努力,让一项技艺高超、意义深远的民间美术较为完整的保留了下来。
但经过社会的巨大变迁,那些传统的木版年画,脱离了它曾经的地区和人群,越离越远。我们期待那些由传统年画承载的民俗、美好的故事、家庭的喜悦、生活的理想,还有机会被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