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侗戏

鞭炮响起,一出侗戏开唱

文 | 许伟明

侗族人自己的戏剧

登岑侗寨距离黎平(贵州黔东南州下辖县)县城48公里。实际距离不算远,但因山路蜿蜒曲折,走起来却很远。

总体而言,登岑还是闭塞的。但也较完整保存了寨子的原貌以及侗族人的原本生活:鼓楼是村民聚集打牌或闲聊的好地方;鼓楼边一眼山泉像没有关的水龙头不停地流出水,它清甜甘冽,用于直饮、做饭洗菜、洗衣服、洗头;寨子的女孩长得纯真俊美。

在黎平县很多侗寨,不同程度地进行着旅游开发,总能见到不少游客,但仍有一些村子相较而言较为清静。摄影@这和那

农耕生活依然主导着登岑的节奏。白天,多数寨民到山里干农活,要到晚上才披星戴月回寨里。那时,一出侗戏才慢腾腾地要开演。

听闻登岑在那晚9点有一场侗戏要演,我专门赶了过来。傍晚,我就在村民吴定国家门口开始等待。但他告诉我,“你不用着急的,10点都不一定会开始。”

现在,登岑村依然以农耕生活为主导,村民们都保持着朴实自然的生活方式。摄影@这和那

侗戏演出的地点位于村小学前的戏台。那是村委会的办公点,两层的木建筑,小庭院的一侧搭着不足1米高的戏台。庭院就是观众坐的地方,已有老少端坐在凳子上等待。

这场戏的导演是村里的支书,他对迟迟而来的参演村民着急地问,“怎么这么晚。”不过他也知道,他们是刚从山里回来,吃了晚饭匆匆才赶来。没有鞭炮,也没有拜师仪式,在村民们穿好演出服变为演员后,突然就开始了。

黔东南高进村保留下的侗戏古戏台,主戏台左右两侧的厢房及正下方的院落是看戏的场所。摄影@这和那

三个乐师在舞台一侧坐成一排,两个拉二胡、板胡,一个弹侗族琵琶。导演和他们坐在一起,但他最靠里,介于幕前和幕后。音乐节奏平缓,拉弦的乐器发出绵长的声音,伴随着演员们的娓娓道来,叮咚的琵琶则加入了一些跳跃感。三把简单乐器撑起全场,所以听起来还是比较平淡的。

侗族琵琶是侗族人民所喜爱的一种弹拨乐器,常用于侗歌、侗戏的伴奏。摄影@这和那

整个班子约10人。一些演员穿侗族传统服饰,看不出扮演何角色。也有演员穿龙袍和官服,表明了扮演皇帝和官员。分不出生旦净末丑,因为也没有这样的行当区分。对白很少,但唱得多,每个角色的唱腔大概相同。演员的舞步也很少,最为常见的是沿着横“8”的轨迹做交叉走位。有些戏里,演员则干脆没什么动作。

介于台前和幕后的导演,指挥幕后的准备和台前的演出。演员们是不记台词的。导演还得给他们提示台词——几乎每一句都得提示。

侗戏没有成熟戏曲的精雕细琢和一板一眼。看起来是一个还在成长中的剧种,尚未衍生出复杂的角色行当、服装造型、音乐和唱腔、舞台动作等等。摄影@这和那

一开始,我还以为这是一出不专业的侗戏,因为它看起来太像是在排练。但后来我发现,传统的侗戏就是如此:演员来自民间,平时干农活,鲜有专职的也无所谓专业,侗戏表演形式也看起来是较为简陋粗糙的。

但若仅从一出戏最为核心的娱乐功能来看,侗戏已经做到了。它是侗族人的戏剧,侗族人用自己的语言演唱自己喜欢的故事。

一群小伙和一群女孩一起唱歌、对歌,侗族的男女青年往往能在这个过程中确立恋爱关系。摄影@这和那

读不明白的戏本

登岑的上游是地扪村,两个村寨相距1.5公里。登岑的第一代便是从地扪分拆而来的,也就是两个寨子间是有血缘关系的。

在侗戏上,两村的关系也大抵相似。登岑的侗戏是向地扪学的。登岑那出侗戏的导演,他所拜的师傅是地扪村的吴胜章。

六年前,吴胜章和黎平另一个叫张启高的侗戏师,被命名为侗戏的国家级传承人。

黎平茅贡乡地扪侗寨。摄影@这和那
侗戏的国家级传承人吴胜章。摄影@这和那

吴胜章今年71岁。从10岁开始,他就开始跟着一个叫吴照全的侗戏师学唱戏。后来他在地扪小学教书,也在不断地组织学生们学唱侗族大歌和侗戏。地扪本村以及周边村寨的许多侗戏师,都是吴胜章的徒弟,据说人数规模多达千人。

吴胜章年轻时,电影、电视都是非常稀罕的——地扪村通电也要到2002年。可娱乐的东西少,侗戏大受欢迎。地扪村分了几个小寨子,每个小寨都有侗戏班子。

吴胜章所在的寨子叫寅寨,那时他们寨的侗戏班子的演员多达七八十个。这七八十人是一个候选群体,一般一场戏真正会用到的人其实是很少会超过20个的。侗戏班子对于演员的要求也不苛刻,只要长相还可以,唱的声音比较好就可以。演员也不用非常固定,这边一个演员临时来不了,拉另一个人顶上即可。

正在观看侗戏的村民们。侗戏在过去是堂安侗寨村民的娱乐方式之一,到现在仍广受欢迎。摄影@这和那

成为演员和成为侗戏师,门槛是不一样的。侗戏师是多重身份的集合,他既能做演员,也能做导演,同时还得能编歌编剧。侗族的戏师往往也就是歌师。只有会编歌的人才能编戏,才能深刻理解剧情,理解剧中人物的思想感情,才能充当导演。

侗戏演出相对其他戏剧来说,节奏比较缓慢,用唱的方式慢慢地把故事呈现给听众,而侗族大歌以唱为主,没有那么多表演。摄影@这和那

对戏师最基本的要求是认汉字。长期以来,侗族没有本族的文字,侗戏的戏本则用汉字拼音对侗话进行标注。吴胜章给我翻出了一些他保存下来的老戏本。我随手翻了一本,看到里面有用毛笔字进行竖排书写的,其中有一句是这样的:“梅夫人道大朗河海音奴地二寸皮原音奴以。”像这样的句子,除了提示角色的“梅夫人道”是按照汉语的规则外,其它则都是对侗话的注音了。

戏师有三个任务: 一是掌握剧本,给演员讲解所演剧目的剧情;二是安排演员,根据自己对剧中人物构思设想选择合适的演员;三是安排出场顺序和指示舞台调度。这也是为什么戏师(导演)通常坐在舞台一侧靠里处:一方面他可以向台上的演员提示台词和动作,又能方便地指挥在后台候场的演员出场,同时还可以对身旁的乐队进行指挥。

侗戏本,侗族没有自己的文字,戏本皆由汉字标注的侗话注音写成。摄影@这和那

吴胜章是小学老师,他的文化水平是没有问题的。此外,他还善于从其他类型的作品里发现创作的源泉。吴胜章回忆:“1979年春季,县电影队到地扪村来放映,我第一次看到了《天仙配》电影,深受启发,便利用空余时间根据影片的意义编创了《天仙配》侗戏。牺牲几个月的休息时间,《天仙配》侗戏出世了。演出后受到广大观众的一致好评。1980年,县电影队再次来到我村放映《白蛇传》这部影片,于是我又萌生了对《白蛇传》的侗戏编著。这两出长篇侗戏出台后反响很大,观众们都很喜欢。”

他说,一开始向他学艺的人,很多主要是前来抄歌词和戏词的,但他鼓励他们自己进行创作。“编好一首歌,有空时拿来审查,好像老师批改作业一样,经过这样长时间的训练,新一代歌师就出来了。”

吴胜章和徒弟们在演奏侗戏乐器,侗戏就是这样一代代传承下来的。摄影@这和那

吴胜章是吴照全的徒弟,他自己又是吴胜华的师傅,而吴胜华又有一个徒弟叫吴章和。在地扪村,侗戏是这样一代代相传的传承。若要将这种传承的谱系一代代地往上追溯,也许会因为时间漫长而显得艰难。但在黎平,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认定,一个叫吴文彩的人是开创侗戏的鼻祖。

戏班在演出一场戏之前,要举行庄严的“立坛请师”仪式,以纪念侗戏的创始人吴文彩,并祈求先祖神灵和侗戏列祖列宗保佑演出成功。祭辞内容从人类的起源到侗族的迁徙到侗戏的创立,演出剧目由谁传授等,最后几句一般是:阴师傅,阳师傅,吴文彩师傅,不请不到,有请有到,日请日到,夜请夜到,快请快到,马上开台。

然后,鞭炮声响起,侗戏马上就要开始了。

在侗戏里,有侗族人所钟爱的爱情故事、英雄故事、传说故事,它们或真或虚、或喜或悲,一出接一出,丰富着黎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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