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估计在很多人的想象当中,广州就是一个庞大的城市,这里已很少有乡村的迹象了。事实也是如此,广州是中国第三城,城市化率已达87%之高。但城市并不是广州的全部,广州的不少地方仍然保留着乡村的形态与外貌。
番禺区大岭村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村外是一条车辆快速来往的主干道,两边是成排的厂房。从主干道拐进村路,便迅速摆脱城市的繁忙,进入一个宁静安逸的乡村世界。
村里有一条叫“玉带河”的小河涌,以大体的自东向西的走势贯穿全村,中间也有几个弯折,村子的民居主要分布在玉带河的东北侧。再往北是一座名叫菩山的小山,以前大岭村也曾叫“菩山村”。在珠三角平原,平地易寻、小山难得,大岭村背靠菩山,面朝玉带河西南侧的鱼塘,在自然与人力的共同作用下,拥有了背山面水的好风水。
玉带河绕过菩山,与鱼塘相接连,最终又和珠江的某条支流相通接入珠江狮子洋。如果珠江是一条大动脉的话,那么玉带河就只是无数的毛细血管中的一小条。尽管不起眼,但它把大岭村接入珠江水系,滋养着大片的阡陌水巷。
如同玉带河之于珠江,大岭村对于偌大的广州而言,也几乎小得可以忽略不计。村子约3平方公里,2400人左右,深藏在珠江支支汊汊的角落里,过往的车辆很容易对大岭村视而不见。但大岭村有一份独有的精神和雅致。
在还没到达大岭村之前,我想象中的大岭村应该是古香古色的模样:黑瓦屋顶,锅耳山墙,青砖石板,小巷人家。但这或许是几十年前的大岭村,现在的大岭村,其实古建筑的比重并不大。全村目前保留较为完好的岭南风格建筑群约9000平方米,包括祠堂和老宅,散落在村落的不同位置。
但大岭村并没有因为新旧杂处而失去了味道,相反,整个村落依然保留原有的空间格局,遵循一种既定的风水导向。村子以一条古街为主轴,旁生里巷,形成“鱼骨状”的街巷格局,村落肌理清晰,格局了然。
祠堂的边上就是朴素的民居,古宅和新屋为邻,新旧建筑和谐相处,甚至中西元素也能比邻而居。明清的蚝壳墙,硕大的生蚝壳码放得整整齐齐,虽已历尽数百年风雨侵蚀,但依然坚硬结实。村民的电动车在村巷中悄然经过,又悄然消失于巷子深处,村子静悄悄的,像是交给了外人。
正逢雨季,一会儿骄阳一会儿急雨。雨中的老树在轻轻飘摇,古巷的屋檐垂下雨水,渗入巷子中的石缝。继而又是一阵骄阳,水气升腾发散,地表积水很快被晒干。蝉鸣从某处骤然响起,继而全村到处皆闻蝉声。墙角青苔铺浅绿,院内古树出墙来。抬头一看,叶子尖还挂着点点水珠,折射着被过滤的夏意。
沿着玉带河,从村口开始一路行走,最先经过始建于宋代的陈氏大宗祠,然后河边道路开始收窄仅供步行。之后就来到“朝议第”,这是一个占地面积3000多平方米的私宅庭园,是南阳府知府陈仲良于1847年修建的,门口匾额为清朝广州将军、两广总督耆英所题。
走过了朝议第,玉带河开始右拐,前行十来米又一次左拐,继而来到文昌塔和康熙年间的龙津桥,继续往下走,又是一座巨大的建筑显宗祠。
这一路的建筑,起于宋祠堂,落于明祠堂,时间横跨宋、明、清、民国和现代。大岭村保留的明、清、民国等不同时期的老建筑多达112处,以民居为主,其中具有代表性、保存较好的21处建筑被推荐为历史建筑,91处具有传统特色的建筑被推荐为传统风貌建筑。祠堂、民居、石桥、古塔、门楼、牌坊、麻石巷、古树、蚝壳墙等,组成一篇凝练的建筑乐章。
村北口还有一座“贞寿之门”,为四柱三门三楼的石牌坊,为表彰陈华达之妻蔡氏、妾冼氏二人守节教子成人,同时寿享百龄而立。据楹联中的记述,这四个字是光绪皇帝的御笔题书。
不同时代和形式的建筑和谐相处,让村子仍被某种安宁气氛所笼罩。大岭村在2007年入选第三批国家历史名村,2012年入选第一批中国传统村落。
【二】
中国传统讲究风水,从屋宇设计到村落布局,甚至到城市营造,都离不开对风水的追求。当然,此中的风水不应被简单地理解为没有科学依据的迷信,相反,在很多时候对于风水的追求,其实是在追求人与山水等自然要素相处的最佳方式。
大岭村也讲究风水。在广东乃至全国,多数村落的建设都会遵循山川形胜,像布置精巧的摆盘一样。所以经常能见到广东一些传统村落背靠小山,面朝大面积的风水塘。有一些乡村,还因为对风水的追求而形成了八卦或棋盘的建筑格局。
在那么多的古村落中,大岭村显然不是最能够体现风水文化的村落,但在风水营造手段的丰富性上,大岭村则是一个典型。风水学讲究“山管丁、水管财”,大岭村依山傍水,菩山和玉带河共同组成了大岭村的自然基底,成就了“蛎江涌头,半月古村”的格局。
玉带河是大岭村风水格局中的另一个重要因素,它看起来并不是一条自然河流,更像是出于风水考虑而有意挖凿的小河涌。由于人们认为水流会汇集财富和福气,也会带走它们,因而在很多河流的下游,人们会建一些桥梁以“拦住”财气福气,最典型的莫过于湘黔侗寨所建的风雨桥。
大岭村的玉带河因为有了几个弯,流速缓和,所以水流变得安祥顺气,但又不是淤塞的死水,这很符合好风水中对水的设想。而龙津桥、接龙桥两座石桥又起到了人们所认为的聚财和留财的作用。
其中,龙津桥建于清康熙年间,也是番禺现存最古老的石拱桥之一,由红色沙砾岩砌成,一墩两孔。桥面两侧各有16条望柱,15方栏板,刻着卷草和暗八仙法器图案,在北侧西端一方栏板上镌有一西洋人捧盘跪献的图案,洋人入像是当时岭南文化与西方文化相互交融在乡土建筑中的反映。
菩山位于村子北面,是地理和心理上的靠山。出于依山傍水的考虑,玉带河的南侧没有建筑,而是保留下来成为大片的荷塘。这些荷塘既有观赏游憩的价值——夏天的时候荷花绽放,塘鱼悠游自在,平添了几分闲适——也是整个村子的风水塘。
在村里的西北边,是一座名叫“大魁阁塔”的古塔,始建于清光绪年间,当地人称其为文昌塔,其实也是一座风水塔。根据介绍,之所以在西北建塔,是因为人们认为村西北角太虚,建文昌阁可以催官。因此,大魁阁塔除“风水攸关”外,主要是供奉、祭祀文昌帝君,祈求文运昌盛、科举成功。
大岭村也着实文运昌盛,科举人才辈出。据《陈氏族谱》记载,大岭村仅清代就出了1 位探花、34 位进士和53 位举人,九品以上官员有100 多人。这些人的碑刻,世代宣扬着科举入仕带来的家族荣耀。
【三】
大岭村是番禺建村最古老的村落之一,最早来到大岭村开村的是许姓。大岭村许姓原籍浙江绍兴,于北宋宣和元年(1119年)经南雄移居大岭村。到南宋绍兴年间,陈氏始祖陈遗庆为避战乱,由南雄珠玑巷辗转迁徙至大岭村,后陈氏发展成此地最大的姓氏。
现在大岭村内,陈氏家族地位显著,宗祠的位置和规模都很显眼。陈氏大宗祠“柳源堂”建于南宋时期。到了明嘉靖年间,陈氏第九代又建了一座规模更为庞大的“显宗祠”。看守祠堂的老者告诉我,“显”取自于《三字经》内的“扬名声,显父母”,“显宗”就是敬重彰显祖宗的意思。
“显宗祠”占地1632平方米,为三进两天井的院落结构,头门四层莲花斗拱,山墙有砖雕,梁柱以木雕装饰。它的建筑雕刻具有鲜明的岭南地方特色,檐枋雕龙、鳌鱼及缠枝花图案中穿插有三鲤鱼、鳗鱼、麻虾、青蟹等。据介绍,这种鱼、虾、蟹入祠堂图案乃珠三角地区首见,是珠三角饮食文化的投射与反映。和第一代宗祠的朴实相比,显宗祠的雕梁画栋、精雕细琢更为惊艳,这也体现了陈家一族自宋以来的繁衍和昌盛。
陈氏人口的增长和地位的提升,伴随的是许氏相对地位的下降,从许氏宗祠只是隐藏在一条小巷深处便可见一斑。事实上,从北方来到南方的移民,因为到来时间不同,势必会有一个冲突、融合的过程,并最终成为一个共生的群体,这在大岭村表现得很明显,而且大岭村还曾在历史上订立过“和平契约”,这个也颇为罕见。
在陈氏大宗祠广场东侧,立着一块陈、许二姓历代太祖遗留的禁约石碑,禁止两姓后人将村内的房屋、地产、水塘、墓地乃至砖瓦木石等变卖给外乡人,如果实在因为穷困至极需要变卖家产,“则由乡中太祖或各会公箱集资承受”,“如有不肖子侄私自与外乡人订价变卖者,查出定即革胙出族,罪及儿孙,永不能复。”
从禁约的内容来看,在维护村内产业的角度上,陈、许两族的立场是一致的。通过禁止外乡人在村内购买产业,杜绝了村内资源的分化和社会关系的瓦解,维护了族内资产和宗族关系的稳定性,在农耕时代无疑有助于村落的安定和子孙的长远发展。
乃至快速城市化的今天,在宗族文化的作用下,大岭村也尚未被打散。对祖宗的尊敬和对传统习俗的遵从,成为一种坚韧的纽带,让这个小村子在社会变迁中稳稳地安放着。